比起来,反倒是自杀更有尊严。理由也充分,她有资格做一个经受不住残酷生活的人,泡死在浴缸里。再者,若是自杀,人们起码会去探寻她自杀的理由,通过这种方式,她还可以叨扰些陌生人,让他们研究研究自己的人生呢。
恢复了些神采的女人这么想着,就堵上塞子,打开水龙头开始蓄水。水面一层层蔓延起来,她爬起来打开储物柜,拿出来浴球丢进浴缸,她要好好泡个澡——既然是自杀,当然需要些仪式感了。
最后的最后,湿淋淋的女人回到了那个蝉鸣的黄昏,眼前还矮自己一头的少年阿馨快活地告诉她自己考上了江都那所大学,然后化成一只蝴蝶翩跹飞走了。她隐去天边,怎么努力也看不见。伶仃的女人独自站在一片寂静的燠热中,汗如雨下,然后身子蒸发般轻盈地越升越高。
女人追随着细长蝶尾而去,终于逃脱了她如浴室一般狭窄憋闷的人生。】
故事还未延伸开来的伊始,我只是抱着“写出人命”的挑战心理,然而写着写着,我才发现笔下尽是这段时间的所思所想。我没有自杀的心理欲望,但死亡的阴影是每个人自出生就如影随形着的。
自杀只是他杀的另一种命名。这是故事里传达出来的对于自我结束的观点,也是我对于这件事的浅薄看法。
写完初稿,我才觉得这不是我给周见麓的生日礼物,反倒是我对周见麓给我的礼物作出的回馈物。我必须承认写作的过程让我快乐,只是我不能接受在周见麓的推动下做这件事,“自我”的部分正慢慢生长起来,于是她开始排外了。
如果周见麓还是坚持她“安排我”的想法,我们将无法保持现有关系。怀着这样决绝的念头,我在她生日前一天把初稿亲手交给她——虽然她生日当天是周假,但她需要跟特意赶回来的父亲一起过,剩下我们这些人只能通通挪到前一天为她庆祝。
大家正切开蛋糕吃,江元璨叽叽咕咕个不停,然而听众刘自颖却直直看着蛋糕发呆。周见麓收到我这份神秘大礼,想要立刻拆开来看,只是被我阻断了动作,我红着脸请她回去再看,毕竟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我怀着一丝遗憾的心情回了家。我为周见麓的生日所做的准备很不充分,何况今天并不是她的生日。我不禁开始埋怨她的父亲——谁家的父母会霸占自己孩子的生日,不让她和同学好友一起过呢?
手机界面还停留在我和周见麓今晚最新的对话,她说她爸爸回来了之后就没有再更新消息了,当然也没有回复我发在最下面的问题:“你看了我送给你的礼物吗?怎么样?”
这个问题被滞留到很晚,晚到我躺在床上昏昏欲睡都没有得到回复,我有些担心周见麓,于是在约定的零点给她打电话,好在电话不久就被接通,我松了口气。
“生日……”话刚说出口,却被对面异常兴奋的声音打断了。
“舒嘉!”周见麓气息都有些不稳。“我妈妈说明天她会来庆祝我的生日!”
“欸?”我吃了一惊,直觉此时对面的周见麓倒真是一副妈妈宠着的娇小孩情态,我感到些许陌生,又觉得十分正常。
我知道她很挂念自己的妈妈,也听她从前说自己很少见到她。“那很好啊!”就恭喜她。
周见麓止不住的笑声连连钻进我的耳朵,大脑被灌得更加昏沉了。混沌中我又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周见麓也只是个想要得到父母关注的爱扮成熟的小孩。
电话结束之后我也想不起自己到底有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生日快乐”来,周见麓在电话那头太快乐,甚至都没有告诉我她对我送的那份礼物的想法。
第二天我和妈妈上街去买夏衣,我这几个月居然又迎来长个子的旺盛期,连去年的衣服都有些短了,大腿侧也生出明显的纹路。但长高这件事总归让妈妈和我都很高兴。
买完衣服,我们下一楼往商场外面走,快到门口的时候,妈妈却停住了脚步,看着墙上的广告模特说:“她的身材和小鹿的好像呀。”说罢,妈妈非要去这家店也给周见麓买套夏衣。
我假装不满推脱,实则已经在心里想象自己为周见麓挑选衣服的场景。妈妈果然中计,决心更甚,直接拉着我又去了商场电梯,那家店在三楼。
我拿出手机给周见麓发消息,祝她“生日快乐”,又问她生日过得怎么样。没有立刻得到回复,我撇了撇嘴。妈妈却以为我还很不爽,又把我数落了顿,说我怎么跟我爹一样小气吧啦的。
我立马换了笑脸,好声好气地陪着妈妈进了店。我们俩为周见麓选衣服选得差点打架。妈妈一个劲地拿连衣裙问我意见,我当然连连摆手,说从没见过周见麓穿裙子,其实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大女子主义私心——只有我可以给周见麓买裙子!
妈妈受挫几次,终于甩手让我挑。我怀着胜利的喜悦看来看去,最终却选了条面料硬挺的低腰牛仔裤。妈妈立时皱眉反对,理由很充分:大夏天的穿这么厚的牛仔裤不是受罪呀!然而我使出浑身解数,赖得妈妈还是买下了,外带一条白色宽肩带连衣裙。
满载而归,周见麓却还是没有回复我。我在心里骂她白眼狼,又对自己的担忧心情无可奈何。一直到晚上,周见麓才发来一条不冷不热的“明天见面说”。
我气得都没有回复她。
第二天早上,我怀着兴师问罪的心情下楼,周见麓低着头坐在长椅上,神色晦暗不明。我看她那样子,积累的火气渐消,反倒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周见麓。”走到近前,我出声叫失了神的人。
“啊,”周见麓终于抬头,看我的样子还迷蒙。“你来了。”她说。
“你昨天到底过得怎么样?为什么要见面说?”我问出最关心的问题。
周见麓起身,看了我几秒钟,突然换上一副开心的笑容:“对了!我看了你给我的‘礼物’,你还是写得那么好。这是我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
我发觉眼前这人的表情实在面具过头了。果不其然,她又换上疑惑的表情问我:“但是为什么署名是‘舒嘉’而不是‘记事簿’呢?”
来了。周见麓问出口的这一刻,我知道那最后一次的机会来临了。我面无表情地说:“因为我不会再写了,所以不需要署名‘记事簿’了。”这话是圈套,其实很好看破,只看我下套的对象有没有昏头。
我不敢眨一下眼睛,想要完整地记录下周见麓听到这话的表情,不愿意错过其中一丝一毫的作伪。
可是没有伪装,因为面具被撕破了。周见麓定在原地用眼神逼我,逼我收回刚才的话。她真的想控制我想得昏了头,直直地走进我的圈套里,失去控制。
“可是我妈妈都说你适合写作这条路的!”过半晌,周见麓终于开口,像是把什么很权威的东西重重地压向我,却正好压得那弦线绷开。
“你妈妈?”我有些惊愕,随即反应过来:“你把初稿给你妈妈看了?!”怒火一下子就从话音里喷涌而出,把周见麓震得慌张。也许她也觉得那行为不妥,低下头没敢和我对视。我也告诉自己:你既然送给别人,那东西当然任别人处置。
只是这怒火并不是源于“自己写的东西未经允许被拿给别人看了”这件事,因此这样自我劝导并没有效用。并且周见麓在我这里的最后一次机会已然失去了。
不仅如此,我还凭着细枝末节的直觉再次把一些东西串联上了:周见麓从前奇怪突兀的举动、想让我写作的执念,还有她亲爱的妈妈,那位久仰的大作家。
海面下原来还有更大的惊喜等着我。我也不得不承认,周见麓骗人的伎俩其实很低劣,只是她拥有一个完美的受害人。
这次我无法再丢三忘四、自欺欺人:周见麓一开始的那个轻吻也许就是她这个计划的伊始,她并不是因为喜欢我而走近我的。
那么她爱的是我舒嘉吗?
我竟然就是Marlerich饰演的那个控方证人一样的角色,当然也即将冷着眼伺机报复,只待那怀表的光,一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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