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姬是第一次经历这件事,遵循着待客之道,礼貌地侧身让路,“哦,好的,请进。”
信使却明显是被玖兰枢告知过规矩的常客,小心翼翼不敢擅越雷池一步,“不必了,感谢优姬大人的好意,枢大人规定外人不得踏入宅邸一步,否则就直接处死,平时他听到门铃声就会出来的。”
然而今天,时间又过去五分钟,依然不见玖兰枢的影子。
看着面露难色的信使,优姬只好接过他手中的信件,打算亲自递送给玖兰枢。
——他应该是在地下室吧。
……
拿着文件,优姬站在这栋宅邸地下室的入口处,做好心理准备才推开门,再次迎上那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冷气。
玖兰枢回来之前,她已经来参观过这里,客厅中央的精致水晶灯,将这一室照得宽敞明亮,这里的陈设仍然是十多年前的旧模样,然而冰窖般寒凉的温度,却与她记忆中的温暖大相径庭。
双手环在身前、优姬用手掌不断摩擦着上臂生出的鸡皮疙瘩,迅速环视一圈,目光锁定了那扇半敞的房门,不久前它还是牢牢闭锁的状态,如果她没有看错,门上甚至设置了封禁的术式。
优姬举步走过去,在门前停住,透过并不狭窄的缝隙,看到坐在沙发上的玖兰枢。
他一双长腿交叠翘起,姿势慵懒地倚着靠背,右臂随意搭着扶手,掌心朝上、长指间松松夹着一杯盛满猩红溶液的高脚杯,房间中暗淡的光线,为他完美无瑕的五官、刷上一层塑形般立体的阴影,此时他长睫半敛、目无焦距,低沉的眉眼间,神色冰冷阴郁,环绕在周身的气质,竟隐隐现出些桀骜的锐戾,与方才死寂的模样、完全判若两人。
玖兰枢今天的状态无疑极差,仿佛沉溺于泥泞的沼泽、已然自顾不暇,门口的优姬怔愣地站在原地许久,他也丝毫没有察觉。
再次将优姬从失神中唤醒的,却是玖兰枢的声音,“我饿了。”
他的音量虽然不高不低,腔调也并无分明的起伏,但长久的寂静,仍然使得这个响动的出现显得有些突兀。
而更令人感到惊愕的,则是玖兰枢说这句话的语气——
犹如理直气壮向大人索要食物的小孩,简短的几个字里那近乎依赖的任性,让优姬刚刚从前一刻的阴霾走出来,紧接着又步入下一处诡谲的魔障。
她下意识地寻找玖兰枢谈话的对象,却只能看见贯通地面与天花板的巨大冰柱,以及其中似乎封冻着的一具人体,从她所在的侧面角度,无法确认那个人是谁。
“我很累。”开了头之后,接下来的话就说得顺畅了许多,指间的赤芒微微漾动时,优姬看到玖兰枢展开的掌心里,印着一道尚未痊愈、犹在渗血的伤口。
“这就是你一直盼望的,新式猎人武器的成果,还不错吧,试验就快要成功了。”他波澜不惊、淡漠从容地解释着那个伤口的来历,轻描淡写的口吻,似乎根本没有把这不痛不痒的小伤放在心上,然而刻意将伤痕暴露出来的举动,却又无端透出一丝微妙的违和——
仿佛在期待着,有人会因此感到难过,并在这之后、又生气又心疼地亲自为他治愈。
接着又是漫长的沉默。
什么结果都没有等到的无边寂静间,耐性终于告罄,玖兰枢面无表情地抬起双眼,眸光薄凉漠然、直视着对面的冰中之人,开口说话时,语气却是近乎怨怼的扬声质问:“我受伤了,你听见了吗?”
没有人回答。
只听“喀”的一声脆响,伴随着液体滴滴答答洒落在地面的动静,玖兰枢指间的高脚杯,已被他硬生生捏碎——凭他的本事,分明可以轻易将磐石都化为齑粉,眼下却任由尖锐的玻璃碎片,深深扎入掌心的血肉,无疑是故意这样做的。
而后,他优雅地放下交叠的双腿,舒缓从容地站起身,迈着沉稳的步履走到冰柱前,将那只鲜血淋漓的掌面覆上冰壁,血液被他操纵着顺利渗透冰层,接触到里面的人体时,凝聚成一绺一绺针尖般细长的血线,有条不紊地刺穿冻结的衣物、钻入皮肤之下的血管中。
进行这一切的时候,就像是在逃避什么一般,玖兰枢维持着平视的姿势,让自己的目光始终只落在那个人的胸前,可惜没有能够坚持更久,微扬起脸的那一刹那,刻骨铭心的容颜便不经意映入视野,顷刻间让他成为可悲的俘虏——
玖兰枢目不转睛地看着冰中封冻的人,锐冽的眉眼就在这绵长的凝视间,妥协地融化、最终变得柔软如水。
深沉的双瞳里蕴藏着醇厚的爱意,似乎下一刻便能与那无边的酒红色融为一体、酿成甜美的酒液滴落,玖兰枢缓缓抬起空着的左手,长指隔着厚重的冰壁、一点一点描摹着冰中之人容颜的轮廓,仿佛只是这样的凝视与触碰就非常满足,涌上眉眼的思念和眷恋、温柔得催人泪下。
……
那是从未见过的、完全陌生的玖兰枢。
优姬便在这时情不自禁地将门推开,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她,让她走进房间里——
封冻在冰中的人,面色白得宛如一抷纤尘不染的初雪,他双目安详地闭合,似是沉睡的模样,看着居然有种静谧的纯美,生前趋于曼丽的妖冶风致,只能从精致的五官上、寻觅到残留的端倪。
——优姬最终勘破了这位始作俑者的真实身份。
片刻的怔愣后,她茫然地转回视线,在玖兰枢受到惊扰而倏然侧目、刀刃般又薄又凉的凌厉注视下,讷讷地说出几个不清不楚的单字,“……他、他不是——”
心脏被剖出、自赖以寄存的躯体中剥离,并很快转移至熔炉,血液则被玖兰枢吸取融合——唯二两个支撑生命的重心,皆已不再名为“千夜咎”,也就昭示着“千夜咎”的死亡,那个令人绝望的诅咒,至此、终于可以宣告破除了。
那一天,在千夜咎濒死的状态下吸取了他的血液,玖兰枢得以看到他大部分的记忆,终于完整地知道了他一直隐瞒的真相。
就像用树脂定格绽放的蔷薇一样,在千夜咎的躯体化为碎片之前,玖兰枢及时以玄冰将它封冻、顺利地保存下来。
——辨认出来人是优姬,玖兰枢便逐渐收起瞳中冷冽的杀意,很快恢复为一如既往的沉静淡漠。
直到优姬闯入房间的那一刻,他才真切地意识到,这一次的失控究竟有多离谱。
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疯魔般不顾一切地沉湎在一个千夜咎仍然活着、很快就会苏醒的幻象中。
千夜咎让全世界都误会,他们是不共戴天的仇人,玖兰枢当然知道优姬要说什么,便从容坦诚地缓声纠正道:“他是我爱的人。”
血族的夜晚尚未结束,梦却是该清醒的时候,玖兰枢的声音犹带寒夜的寂凉,自言自语般近乎残酷地剖白着冰冷的事实,“今天是他的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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