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的这一个白昼里,千夜咎的确是顺从玖兰枢的安排,乖乖地待在寝室、哪儿都没去,但他并没有依言好好休息,不惜一切代价隐瞒的真相彻底暴露,怎么还能做得到悠哉游哉地睡觉。
不止睡不了觉,周遭的每一粒空气分子仿佛都化作尖锐的芒刺,让千夜咎坐立难安,他无数次地走到门边,想出去顶天立地地站在玖兰枢面前,抛下所有包袱干脆地对他承诺:“我会为了小枢,为了陪着你,竭尽全力去寻找解决的办法”,却终是没能踏出最后一步,一直不断徘徊在床边与门畔间,地板都要被他磨出一道深陷的沟壑。
真正令千夜咎畏惧得裹足不前的东西,并非玖兰枢所说的“舍不得”那么简单。
那不过是最表层的心理。
仅仅只是“舍不得他因为自己而受伤”,就要不顾他的意愿、不尊重他的想法,把他当做无知的小孩、不信任他,自以为高他一等地去欺骗他、抛弃他——这样的感情着实有些肤浅。
玖兰枢作为千夜咎的伴侣,具有足够强大、成熟的人格,与独立思考的能力,对于影响到他们之间的伴侣关系的事件,他拥有绝对的知情权,即便千夜咎再如何舍不得他承受伤害,他也应当被告知事情的真相,并由自己做出决定。
玖兰枢的观点也是如此,所以他只是“‘稍微有些’理解阿咎的选择”。
不是必然会失去生命的前提下,无所隐瞒、荣辱与共当然是独一无二的选择,哪怕像两只刺猬一样,艰难地相携着走过一路,将彼此刺得遍体鳞伤,只要能够看得见到达终点的希望,所有的伤口都是为牢牢握住爱人的手而拼搏的勋章——只要有一线希望,千夜咎都绝对不会隐瞒玖兰枢,即使最后的结果仍然是失败,他也不会后悔。
然而,他所背负的诅咒,媒介并非玖兰枢认知中的、普通的纯血之血,而是以千夜之血、千夜之名刻下的;虽然他一直艰难地挣扎着不被吞噬,让这个诅咒看起来不像是毫无转圜余地的模样,但他所面临的真实的确是,倘若对玖兰枢坦白一切,他们会即刻一同死在起点,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
距玖兰枢离开时,已经过去了五分钟。
千夜咎却仍然站在原地,得知玖兰枢要去见锥生零,竟也没有立即追上去。
先前说了那么多大话、信誓旦旦地要帮助玖兰枢完成计划,结果别说取到绯樱闲的血液解放锥生零,关键时刻不仅没能帮上玖兰枢,反而还成为他的拖累、差点打乱他的节奏——堂而皇之摆在眼前的残酷现实,令千夜咎惭愧羞耻得恨不能钻到地里。
一片静谧的月辉中,他背着光、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五年前、一切开始的那一天,那时,他还与玖兰枢一起住在元老院中,或许可以称之为千夜咎肆无忌惮、处处树敌的“报应”,前一日他遭到伏击、受了些轻伤,玖兰枢本就有些担心他,而事发当日,他又恰好临时被人拖住,外出的时间较平时略长,加上相依为命的许多个日日夜夜,他们之间日益坚定深厚的感情,天时、地利、人和全部占尽,玖兰枢收到那封内容是千夜咎有危险的匿名信件时,几乎立刻便按照指引动身了。
那是元老院中某位贵族私下设计的圈套——夜之社会都认为玖兰兄弟水火不容,玖兰枢却能在暴君千夜咎身边,毫发无损地过了这么多年——他便打上了这样的如意算盘,若是证明千夜咎欺骗了所有人,就将情报告知一翁,运气好还能顺便绑架玖兰枢,作为威胁千夜咎的筹码。
没想到计划真的成功了,玖兰枢真的被他引出来。
后来,为了彻底封锁消息,玖兰枢不惜毕露锋芒、亲手杀死那名贵族,以及所有在场的参与者,幸好千夜咎赶在元老院的探子之前到达现场,顺利将这些见不得人的脏活全部揽到自己身上,保证玖兰枢不会再受到任何打扰,但他始终不明白,这种事并不是第一次经历,类似内容的信件早已屡见不鲜,玖兰枢为什么会相信这么拙劣的骗局。
那个时候,玖兰枢的回答到底有多温柔呢。
千夜咎在黑暗中微微叹息,寂静的环境,将他心动的鼓点突显得越发清晰。
“其实,每一次收到这种信件,阿咎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都会想要亲自去证明虚实,万一你真的受伤了,我却不在你身边……我不希望这样。……嗯?我会受伤吗,如果可以确保阿咎平安无事,让我付出生命也不是不可以。”
“愿意为你付出生命”这句话,千夜咎很早以前就对玖兰枢说过,一起生活的这些年里,也从来不吝重复,却是第一次,对于他这份纯粹的经年爱意,玖兰枢慎重地给予了同等深厚的回应,他沉浸在如此动人心弦的承诺中,拼命想着以后要怎样对玖兰枢更好更好、要给他这世间所有的幸福——却恰在当天入夜、浅眠时无意识的状态下,沉眠于骨血中的恶毒诅咒苏醒了,他的手指只差一点点、就会刺穿玖兰枢的心脏。
纯血种毕竟不是创世神,纯血之血的力量再如何强大,也不可能像神明一样、确切地操控所有人的生死,事实上,这只是个仅仅针对玖兰枢的诅咒,所谓“知情者必死无疑”,看似玄乎,却不过是算计人心的产物。
施放咒术需要念诵咒语,触发千夜血的咒力,同样需要通过固定的对象使用固定言灵的方式——即使知道玖兰枢已经勘破真相、仍然拼命地阻止他一五一十地全部说清楚,并非千夜咎在逃避现实、心存侥幸掩耳盗铃,而是在避免玖兰枢触及言灵,一旦由玖兰枢亲口说出真相,刻印在千夜咎骨血中的咒力就会立即全数爆发,剥夺他所有的理智、让他完全变成一具无知无觉的提线木偶,届时,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夺取玖兰枢的生命,直到身体机能彻底报废。
故而为了保护玖兰枢,千夜咎会一个一个的主动肃清“其他的知情者”、让他们永远闭上嘴,杜绝所有可能让玖兰枢得知真相、触发言灵的渠道——真正的杀手只是千夜咎,玖兰枢原本并非必死,身为强大的纯血种,他有足够的力量与千夜咎一战……
在他同样爱上千夜咎之前。
如今爱着千夜咎的玖兰枢,会忍心与他对峙、亲手伤害他、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吗——对手是所爱的人,玖兰枢一定会露出破绽,但堕为杀人机器的千夜咎却绝对不会,而这毫厘之差,已足够决定纯血种之间战争的结果。
所以,“知情者必死无疑”。
那么,只要避开固定的言灵,玖兰枢的生命就不会受到威胁了吗——在千夜咎爱上玖兰枢的那一刻,他的灵魂便被刻下杀死玖兰枢的咒文,诅咒就已注定生效,只待他的身体成长至一定阶段、便正式应验,只要咒力被触发,那股霸道的力量就会伺机而动、不定时占领千夜咎的神智,操纵他去攻击玖兰枢,随着时间流逝,这样的失控会逐渐变得频繁,天长日久侵蚀着千夜咎原本的意识,直至他堕落为理智全无、只知杀戮的怪物,一切就又回到了最开始的轨道、重复同样的结局。
终点永远不会改变,区别只是痛快的死刑与饱尝痛苦的死缓,这是一个只要千夜咎与玖兰枢相恋,就谁也不会得到幸福的、完美的莫比乌斯死循环。
窥探人心、机关算尽,并利用血液的咒力扭转现实、预言将来,千年之间未尝败绩——在那段夜之社会最为强盛的帝制时期,在那空前繁荣的数千年里,正是合理使用这拥有绝对言灵之力的千夜血,千夜一氏才得以作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血族先知,长久地立于玖兰王座之侧。
他名为千夜咎、是千夜姓氏的纯血之君,自然对千夜血的力量了如指掌——与他的催眠能力同源,只能由施术者主动解除、寄生于灵魂中、与宿主的灵魂共生灭,这就是他所背负的诅咒。
不是没有努力尝试过就轻言放弃,千夜咎从来都不是那样的性格,他曾经翻遍元老院所有的典籍藏书,最终未能找到解决的办法;他也曾四处暗访打听,但碍于事情的隐秘性与繁重的工作量,这个方法推进的难度太大,只能选择中断——时间并不会因为他的忙碌而减缓流逝的速度,他的人生中不是只有解除诅咒,他还要守护玖兰枢、还有许多事要去做。
结局既定,别无选择。
……可是他真的,不想再让玖兰枢伤心了。
这世间万千气象,无一不是从无到有。
或许可以稍微、稍微再挣扎一下,哪怕只是垂死挣扎……
……
这所黑主学园的地下区域,有许多过去遗留的、为囚禁吸血鬼专门建造的囚牢。
昏暗阴森的牢笼内,沉滞的湿意裹卷着枯朽的腐气迎面扑击而来,两盏光线晦涩的复古落地灯一左一右,照亮正前方狼狈跪着的锥生零,自顶部垂吊而下的粗硕锁链勒紧他的双臂,一枚巨大的十字蔷薇术式从他身后的墙壁一直铺延到他下方的地面,此时正散发出莹莹的微光、履行着它的职责,试图抑制锥生零体内暴走的吸血鬼因子。
不过效果看上去似乎并不明显——
“咣——!!”
刚刚安静不到几分钟,锥生零又如一头野兽般,凶戾地呲出獠牙,疯狂挣扎着往站在前方的夜刈十牙扑去,这次的暴起当然也同样徒劳,印在他脖颈上的十字蔷薇封印骤然发出刺目的红光,克制着暴涨的吸血鬼之力,手腕上结实的桎梏也配合地进行牵制,凶猛的反作用力使他重重摔回原地,伴随着铁链上上下下碰撞出的巨大响动,令人不自禁地心生悸动。
一次又一次的失控早已掏空肌体,锥生零被折磨得筋疲力竭,脱力地跪向地面,在急促的喘息间勉强开口:“……够了。”
看着眼前悲惨的情景,黑主灰阎满面不忍,心疼地轻声唤他:“锥生君……”
锥生零低垂着头,整张脸埋在凌乱垂落的银发中,此时只能颤抖着发出低哑的气音,却并不妨碍语气的坚定,“杀了我。”
简短的一句话却像惊堂木般,“啪”的一声拍在黑主灰阎与夜刈十牙心上,似是没料到以锥生零倔强的性格,竟然会说出这种轻生的话,一时间,两人不约而同地露出错愕的神色。
而后,夜刈十牙疲倦地闭上眼。
黑主灰阎可以中途离场,因为他作为黑主学园的理事长,必须要出去稳定局面,从昨晚绯樱闲死亡起,是夜刈十牙一个人、一直眼睁睁看着锥生零饱受痛苦的状态,直到现在,他用尽了能想到的所有药物与阻止LevelE化的方法,仍然没有任何起色,已经无法再继续束手无策地旁观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