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经不早,千夜咎动身离开地下室,准备如约返回月之寮,刚打开通往室外的门,就看见站在桥头的少女,原本背对着他,此刻敏锐地听到响动,回过头来。
隔着尚远的距离,千夜咎静静站在原地,遥望着同样正在注视他的少女,完成了这个宿命般的短暂对视,下一刻微微启唇,话音响起的时候,人已经出现在少女身边,带着疏淡礼貌的微笑,温声问候道:“你好,美丽的纯血小姐。”
红玛利亚……不,该说是绯樱闲,以微妙的目光上下打量过他,也回敬了一个高傲的似笑非笑,“唔,你好,狼狈的玖兰咎大人。”
经过刚才的翻滚挣扎,千夜咎身上白色的制服,沾染了许多污垢和血迹,还有几处明显的破损,将这些看在眼里,似是想起有趣的事,绯樱闲慵懒平缓的声音略微上扬、变得戏谑,“怎么,这里也有一个玖兰李土,经常与你打架吗。”
千夜咎当年进入元老院,以玖兰家长子的身份,自然引起了同在元老院中、玖兰李土的强烈关注,他所知道的长子,只有被他杀掉的“玖兰枢”,悠和树里在他的眼皮底下,绝不可能生出这么大的儿子,掠夺玖兰血的欲望、以及对冒牌货真实身份的好奇,促使他出手袭击千夜咎,却没想到一击居然不成,一个半大的小鬼,竟有能力与他对峙,玖兰李土带着几分找乐子的心态,自此开始经常与千夜咎打架。
并没有介意被嘲笑衣冠不整,也暂时顾不上回复她的问题,千夜咎面不改色地淡然说:“失礼了,在叙旧之前,先容我处理一下未经允许的窃听者。”
预告的话音落下的刹那,他再次于原地消失,下一瞬就出现在百米之外的树林中、奉玖兰枢之命跟踪他的星炼眼前——面对始料未及的现状,少女尚来不及表露出大惊失色,千夜咎已趁着她晃神的须臾,成功入侵了她的意识,以合适的内容替换掉她的这段记忆,并令她返回玖兰枢身边。
如此复杂的一切,皆在一念之间完成,速度之快使这个插曲显得微不足道,千夜咎第二次站在绯樱闲面前,径自接下方才叙旧的话题,避重就轻地回道:“哦,倒是想起,那个时候闲小姐还帮我治疗过,再对你道声谢。”
第一次和玖兰李土打架,千夜咎被他一记重击,身体像断线的风筝般飞出去、撞穿了一面厚实的墙壁,一直摔到绯樱闲的囚笼前,奄奄一息时,被玖兰李土抓着脖子提起来、准备吸取血液,千夜咎却趁机突然出手,暗中积聚的力量,近距离硬生生全数贯穿玖兰李土,在他肺部开了一个大洞,甚至击碎了小半片心脏。
玖兰李土当场倒下去,千夜咎也被带着从半空中摔落,遍体鳞伤地跌在地上,挣扎着爬起来的时候,与他隔着一道槛栏、一直沉默观战的绯樱闲,从栏杆的缝隙伸出手、递到千夜咎唇前,任凭他咬破腕脉吸食血液。
“我说过,没什么可感谢的,看到玖兰李土流血,我很开心,你已经用精彩的表演回报过我,”绯樱闲唇角的弧度带上几分讥诮,“可是,你下一次还是继续道谢,真是执着啊。”
绯樱闲就像一位娇蛮任性的女王前来寻欢作乐,饶有兴致地围观斗兽场里上演的人虎搏斗,并在精彩之处拍手叫好,可惜她毕竟不是真正的统治者,没有替补的人选,又不想让难得的乐趣早早结束,就只好勉为其难,等到千夜咎快被打死的时候,施舍一点血液和力量给他,吊着他的命继续取悦她,倒也确实没什么必要言谢。
“但我是由衷地感谢闲小姐,”千夜咎的声音微微变得柔软,脸上凉薄的笑意,看着终于真诚了一些,“毕竟那个时候,我还不想死。”
一阵骤起的夜风,席卷过旧寮舍周遭岑寂的深林,将被风吹乱的发丝别在耳后,绯樱闲定定看着千夜咎,缅怀般地沉声低叹,“吸血的时候也是,咬得又凶又狠、狼吞虎咽,像一只快要饿死的、护食的野兽,毫无贵族的优雅可言——四处掠取力量的玖兰李土,却始终不能彻底征服、你这个只吸过几次我的血的少年,你苟延残喘,却仍能躲开他的攻击,或者分明命悬一线,却反将他击败,你那一瞬间爆发的力量,真是极限、耀眼,令我感到惊叹、不可思议……”
纯血种活过的时间太长,活着对他们而言着实太容易,相较起来,彻底死亡倒是更加新鲜,在漫无边际的时间里,他们看遍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渐渐难以感受到情绪起伏,时常会诞生出一切都很无趣的念头,活着不再那么开心,死亡也不再那么难过,即使是玖兰李土,也不例外,所以发现能够取悦他们的、出乎预料的事物,他们也乐得留着,直到自己失去兴趣为止。
对于千夜咎苦难的终止,绯樱闲恶劣地表示着惋惜,“可惜这么有趣的好戏,只看了两年。”
玖兰李土花费两年的时间,都没能弄死一个小鬼,不止如此,连一滴血都没喝到,起初他还玩得很开心,后来渐渐腻烦,想要彻底杀掉千夜咎,却还是失败了,被计划除掉玖兰悠这个绊脚石的一条麻远,轻描淡写怂恿一句,就临时起意袭击玖兰宅、试图夺取优姬获得力量,所以千夜咎时常在想,玖兰家的悲剧,是否也有他促成的原因。
那一天千夜咎没能及时赶到,也是因为玖兰李土分明之前才刚刚跟他打过一架、两败俱伤,接着拿到了元老院提供的猎人武器,就将尚未痊愈的伤忘在脑后,不先杀了千夜咎,反而毫无征兆地跑去袭击玖兰宅,完全是个不知恐惧的顽劣小孩……等他发现对方的动向,摆脱元老院负责监视、纠缠不休的鹰犬们,千辛万苦找到玖兰枢时,一切已经无法挽回。
懒得去计较绯樱闲的戏弄,千夜咎默然转身,轻巧地跃上了不远处石桥边沿的凸起,看着在暗夜中漆黑如镜的水面,倒映出被月光照亮的面容上,无济于事的难堪与自嘲。
然而那些负面情绪只泄露了一瞬的时间——薄酒般的眼瞳闪过尖锐的红光之时,平静无波的水面上作为证据的倒影,骤然被击打得支离破碎,“闲话至此,”千夜咎再回身看向她时,脸上已扬起邪肆的笑,“我逃出元老院、被玖兰枢接收的情报,应该已经传开了吧,所以,闲小姐明知道我在黑主学园,依旧执意前来,现在也没有逃跑,是感到无聊、想要找乐子,或者说……来送死吗?”
直到这个时候,敌意方才剥开了优雅的表皮,狰狞地覆上少女紫罗兰色的瞳孔,饶是如此,她的姿态依然完美地保持着贵族的矜持,哂笑一声,“话说的真难听啊,真不愧是玖兰枢的狗,看样子已经灵敏地嗅出了我的目的,要帮你的主人、咬死我吗?”
“多谢称赞。”千夜咎从善如流地接道,在与绯樱闲的对视间,心照不宣地微笑,“必要的时候,会的哦。”
“那么,我就要求你,不要多管闲事。”仿佛对危险的处境毫无所觉,少女高傲地冷声命令,泰然自若地说,“毕竟那个时候,我也没有多嘴,将你其实在保护玖兰枢的真相,透露给一直认为你们不合、你想掠夺玖兰枢力量的元老院,你也应该礼尚往来吧。”
这句话,终于使千夜咎重新落在她身前,面无表情地垂眸正视她,“为什么闲小姐能看得出来,我明明骗过了所有人。”
“元老院自以为你与他们是同类,所以不可能理解你,有什么奇怪的吗。”绯樱闲漫不经心地讽刺道,而后,盯着千夜咎顿了顿,又挑唇露出讥嘲的笑,意味深长地说,“不过,纯血种执着的对象,最后的结局,似乎只有毁灭呢,你是知道的吧,你不该再到他身边来,现在离开还来得及哦。”
鲜血淋漓的伤处,被轻描淡写地狠狠捅了一刀,剖出一直粉饰的卑劣渴求,一瞬间,千夜咎的瞳孔都紧缩起来。
但他很快敛去这些动容,随性地付之一笑。
“……所以闲小姐误会了,我与元老院的确是同类,”他慢条斯理地说,平缓冷静的语气,隐约有种近乎自弃的死寂,“能主动留在那里这么久的人,没有一个不是自私自利、自以为是的。”
绯樱闲注视着他,渐渐收起神情里的尖锐,静了静、正色道:“你要拒绝我的要求吗。”
千夜咎不置可否地保持微笑,“闲小姐也算是屈指可数的、多多少少理解我的人了,就这样死去……总觉得有些可惜。”
那些笑意却始终未达眼底。
他的眼睛仿佛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沉溺了所有的情绪,空茫而无悲无喜,“同是永远也不能与珍爱之人相守的宿命,而你这么快便能够解脱,真是不甘心。”
“谁知道最终的结果是怎样呢,”绯樱闲的语气出奇的平静,“我既然来了,就要做完我想要做的事。”
千夜咎看着她的模样,眉眼间不觉漫起浅淡的悲哀与嘲讽,“看来你是真的……”
而后他默然一笑,又恢复淡漠的神色,微微颔首肯定道:“好,我答应哦,不干涉闲小姐难得的游戏,随便你怎么玩,祝你玩得开心。”
“当然,你需要补偿差价——”
月华如练,描摹着千夜咎修长的身形,他略上前一步逼近,以双手搭上少女纤巧的肩膀,使那双已然空洞失神的紫罗兰色眼睛,倒映出他瞳底猩红的暗光,“你不可以把锥生零弄死,毕竟他是重要的棋子。”他倾身贴近她的耳畔,以这样的咫尺之距,更加清晰地说出指令,“也绝对不可以,咬伤优姬、将她变为吸血鬼……或者杀死她。”
最后,惑人的声音劝诱般地低缓念道:“愿你今夜,拥有一个甜美的梦。”
……
万幸绯樱闲现在使用的身体只是一具普通的LevelB,千夜咎才能够如此轻易地得手——在月之寮管理员的指示下,将昏迷的绯樱闲送到她的寝室,千夜咎理所当然遭受到绯樱闲的随从锥生一缕暴躁无礼的质问,为了赶在玖兰枢放学之前成功返回寝室,并有余裕处理好一切,他只得简单粗鲁地连锥生一缕的记忆一起更改掉。
迅速销毁了不能穿的衣服,千夜咎刚洗好澡,就见玖兰枢正好推开门回来,他立刻露出灿烂的笑容,迎上前拉过玖兰枢抱在怀里,关上门的同时,在他唇上落下轻吻,一边为他松了松领带、解开衬衫的第一颗纽扣,一边说:“小枢,欢迎回来。”
几小时前的那次发作,使千夜咎愈发深刻地体会到,他能够留在玖兰枢身边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于是更加恨不得每一分每一秒都黏在玖兰枢身边,倾尽所能地宠他爱他。
玖兰枢意味不明地看着他,沉默须臾,才缓缓道:“嗯,我回来了。”
“不要用这么诱人的眼神看我。”如是说着,千夜咎直接捧住玖兰枢的脸,又凑上去亲亲他的眼睛,就着这呼吸相闻的暧昧距离,不正经地笑着轻声低语,“接下来要做什么,下午茶、看书、睡觉或者睡我、还是处理公事?”
若无其事、礼尚往来地回吻在千夜咎唇上,轻而易举地成功让肆意妄为的臭流氓感到羞涩,不知所措、定在原地,玖兰枢得以自由行动,边走向长椅,边指示着,“去拿书桌上的信件给我。”
他坐下来闭目揉了揉额角,在千夜咎走到身边递上一叠信件时,慵懒地抬眸瞥他一眼,同时拍了拍身边的空位,结果变成千夜咎背靠扶手而坐,玖兰枢躺在他怀里、将他当做人肉垫,信件也由千夜咎拿着,摆在玖兰枢眼前。
玖兰枢本性其实是个怕麻烦的人,他会赖床,懒散起来时,衣服随地乱扔,只想躺下、一个指头都不愿意动,甚至觉得呼吸都费力气,此刻原形毕露,千夜咎已经见怪不怪,空着的手顺着他流畅紧实的腰线摩挲,摸到一半却被当事人抓住,千夜咎也不去挣开,任凭玖兰枢揉捏把玩他的手,倾身宠溺地轻吻他的额心,甘之如饴地纵容着他的依赖。
夜间部的几位贵族少爷小姐们,似乎正在楼下的客厅里,进行放学后的下午茶,千夜咎听着他们清晰的谈话声,在更换信件的空隙问玖兰枢:“我听得这么清楚,那我的叫床声,他们岂不是也听得很清楚,不过这倒是没关系,关键是小枢诱人的喘息,只有我才能听,要是他们听到了,我只好去帮他们洗洗脑。”
“我的寝室设置有隔绝声音的术式,”玖兰枢泰然自若地淡漠对待下流的调戏,一如千夜咎面不改色地下流调戏于他,“而且,纯血种的五感,比他们敏锐得多。”
千夜咎正想奖励玖兰枢的机智,垂首准备亲吻他的嘴唇时,却听见谈话声中出现了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