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徐阶的话,严嵩的心不由得一沉,脱口而出道:“我与你同去。”
徐阶先是一愣而后便又镇定下来。“咱们君臣这么多年,是到了推心置腹的时候了。”严嵩继续说道。
两人各自交代了一番阁部事物。
而后便一前一后的朝着嘉靖的殿阁走去。
殿阁中,香烟袅袅,原本摆在殿中的铜钱也早已不见踪影。
嘉靖似是又重新恢复到了往日那般一意修玄的模样。
“臣严嵩/徐阶,拜见陛下。”
黄锦径自上前来道:“二位阁老,陛下正在闭关……”
不待黄锦说完。
嘉靖的声音便已然在殿阁内响起。
“旁人都退下,严阁老、徐阁老入殿赐座。”
黄锦不再做声,径自唱喏,引着徐阶、严嵩朝着精舍内走去。
只是当严嵩、徐阶两人看到嘉靖时。
这才发现嘉靖明显苍老了许多。
方一见到嘉靖,徐阶、严嵩也没有落座,而是干脆的跪倒在了嘉靖面前。
“臣等有罪。”
在大势面前,权术只能迁延一时,遮掩不了许多。
这注定是君臣三人此生最为推心置腹的一次议事。
“严世蕃、徐璠都借了多少银子?”
“日前逆子往浙江,贷银一百万两,铜钱四十余万贯,老臣教子无方。”严嵩径自叩倒道:“不求苟活,唯愿君父能留严家一缕香火。”
徐阶亦是低头叩倒。
“罪臣逆子徐璠,以罪臣之名,网罗白银将百万两,罪臣万死难报君恩,自知死罪。”
两只老狐狸连弯都不绕了,今日就是来找嘉靖摊牌的。
显然情况比嘉靖想的还要严峻的多。
“二位阁老,可有谏言?”
徐阶、严嵩默然。
“说!”嘉靖强行从牙缝中挤出了这个字。
严嵩、徐阶这才叩倒在地,齐声道:“废新法!”
听到这两人的话,嘉靖面色一沉。
徐阶更是磕了个头径自开口道:“罪臣愿为陛下效犬马微劳,罪臣愿与镇虏伯一道率九边精兵南下涤荡江南!”
嘉靖的心里很清楚。
一切的祸根都在鞭法上。
鞭法把钱跟银都攥在了天子手中,再像神的人,终究还是人。
只有八佾舞于庭的那一刻,嘉靖才是如日中天一般真正做到了大权在握,而如日中天之后,注定是日中而落,物极必反。
当时被钱蒙住了眼嘉靖,甚至连自己身上的道德经都已然忘得一干二净。
直到锦衣卫通禀,徐璠冒着杀头的风险将徐家的田改种了木,嘉靖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只要新法还在推行,江南生了这样的事端是不可避免的。
没有徐阶、严嵩,还有严阶、徐嵩。
漫天的银子、铜钱,要找地方避难,眼下能破这个局的法子只有废了新法,亦或是将鞭法永久的锚在铜钱或白银之上,将白银变成残民一条鞭。
若仅仅如此也就罢了。
这些钱跟银子,借都借了,都了。
贸然再改回去,江南必须要用刀兵方可作罢。
许久之后,嘉靖这才有些绝望的开口道:“万方有罪,罪在朕躬一人。”
“罪臣万死。”
“朕,庸君也。”
“陛下天质英断,睿识绝人,绝非庸主,皆是臣等之过。”严嵩、徐阶两人拜倒不起。
嘉靖知道的事情,远比徐阶、严嵩要多。
这么干的不止徐家、严家。
在一定意义上讲,江南正在失控,除了调兵之外,再无他法。
在嘉靖的设想中,嘉靖用鞭法操人富贵之权,又手握天子权柄而治天下。
嘉靖以为,钱跟权柄他都能牢牢的攥紧。
只是历史痛快的给了嘉靖一个大耳刮子。
历史已然走到了这个阶段。
在新事物的面前,原本松散且到处是洞的封建王朝组织架构,注定会被蚕食渗透。
封建王朝是以人驭人,只要是人就一定会有私心,所谓天子诏令,不过就是一张纸,内阁批了蓝,司礼监批了红,终究是要交给六部的,即便是到了郡县,仍旧需要人去执行。
在原本的历史上。
那个含着金钥匙继位的十全老人,成为了帝制两千年来最皇帝的那个皇帝,他敏锐的察觉到了钱跟权只能二选一,毫不犹豫的选择了权,因为他没穷过,自生下来时,他便是被当做储君培养的。
而嘉靖则不然,他生在一座湖广小城,那座城池里,在兴府之前已然绝藩了数个藩王。
方一继位,他看到的便是咄咄逼人的杨廷和以及堂兄朱厚照给他留下的那笔每年三百万两银子的赤字。
作为一个聪明人,嘉靖绝对是几千年来最聪明的皇帝,甚至没有之一。
但作为皇帝,中材之主,也名副其实。
因为在他人生的前十五年,王府的署官只教了他如何死心塌地的当一个藩王,甚至连最为推心置腹的大伴黄锦,最初时都是堂兄派去监视他的东厂探子。
最后,嘉靖的双眼早已布满血丝,咬着牙盯紧了徐阶、严嵩低声道:
“朕可以做桀纣,但太子一定要做那个尧舜,二位阁老,可明了?”
“臣等明白。”
徐阶、严嵩走后,嘉靖这才身心俱疲的靠在精舍的蒲团之上。
“黄锦,告诉镇虏伯,先厉兵秣马吧。”
“喏。”
当不确定下面还会不会执行自己命令的时候,首先要做的就是要先闭嘴。
把能控制的牌攥紧再说。
有层窗户纸隔着,总要好过什么都没有。
哪怕到了此时,作为大明天子的嘉靖也还有倒回去的机会,江南的豪强在百万精兵面前没有丝毫还手的余地,只是那个宛若深井的钱眼依旧在影响着他的判断。
因为大明确实因此富强了,如若亲手推翻了自己一手促成的新法,嘉靖便是三千年来最大的那个笑柄。
——
在南京的海瑞也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他不相信大明只有这两条路可选。
在这两条路中间,一定还有一条坦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