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书稿
西苑内陷入一片死寂。
徐阶、严嵩终究是科甲出身。
这些人眼下虽然只是生员,但不妨碍他们是天下读书人的种子,今日他们在西苑中的一言一行,将来都会写在史书上。
“如若是罢考了,朝廷又当如何黜陟?”
徐阶低头不语。
两头他都惹不起,他是清流领袖,是生员们眼里的“先师”,也知道嘉靖外旧内新的老底,这会他不能开口。
这些话只能由严嵩说,方才徐阶试图配合严嵩把话题岔开已经是给了严嵩面子了。
剩下的就只能看严阁老自己的了。
自知躲不过去的严嵩,老脸上浮现出一抹狠厉。
“若是当真罢考了,老臣以为学道诸官,放纵生员,当罢。”
“带头闹事诸生,依律,当斩。”
“再找几个闹得凶的,先绞杀了以儆效尤。”
“另外,这一科若是江南不想考,那这一科便不在江南取士,南直隶罢贡一科然天下诸省所录总人数不变。”
“老臣只恐事后难以收拾。”
杀人从来不是难事,难的是杀了人之后如何收场。
这件事无论从哪个方面看起来,都是新党理亏。
秦其梁毕竟是打着新法的旗号把生员留下的,那生员也是因此淹死在堤上的。
徐阶亦是开口道:“臣也担心怕是有人要藉此机会诽谤朕躬……”
不待徐阶说完,严嵩跟嘉靖便不约而同的鄙夷的看了徐阶一眼。
你看我俩还像是准备要脸的人吗?
严嵩低头道:“陛下,人言不足惧,老臣担心的是逼得紧了,怕是要起反效。”
严嵩这句话才算是真的说到嘉靖心坎里去了。
此时跟午门廷杖不一样。
午门打杀了百十号清贵,但终究还是削藩了。
不用担心日后会有人翻案。
嘉靖有意扶持商贾,严嵩看出来了。
但若是这些商贾是一滩烂泥,硬是扶不上墙,眼下嘉靖活着能压的住,将来嘉靖死后,这些账可都是会算到新法头上的。
良久之后,严嵩才低沉开口。
“老臣以为,稳妥些的法子只有一个。”
“即便是要杀,也要将挑头之人的罪名做实,决不能仅仅只是一个带着生员闹事一项大罪。”
“要定就定一个任凭谁来了都翻不了的铁案。”
严嵩语罢,嘉靖便陷入了沉思。
黄锦朝着两人使了个眼色。
徐阶、严嵩旋即便如蒙大赦一般齐声道:“臣等告退。”
两人走后,嘉靖这才缓缓的睁开眼睛。
“召文孚进来。”
“喏。”
不多时,陆炳便亦步亦趋的走进了西苑。
“臣陆炳,拜见陛下。”
“江南是何人挑头,查清楚了吗?”
陆炳低头道:“有些眉目,是南京太仆寺少卿,吕怀。”
“这个人是什么来路?”
“是湛甘泉的入室大弟子,自湛甘泉归隐后,便执甘泉学派牛耳。”
“底子干净吗?”
陆炳迟疑了许久之后,才开口道:“不好查。”
“挑几个得力的人下去好生查勘一番,若是真的罢考了……那就杀。”
“喏。”
吕怀这些人,本就爱惜羽翼,平日里家产恨不得连田产都藏起来不让别人知晓。
更何况有邹望带头这么一反水,不少家产已经打了水漂了。
嘉靖已然将心横了下来。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杀了还能赌一波商贾能扶上墙,不杀妥协了那就是只能前功尽弃了。
——
新泉学馆外。
一众锡山学子哭哭啼啼的跪在圣人像前。
吕怀等人亦是换了一身素服,面色凝重,吕怀瞥了一眼身旁的一个秀才后。
那秀才登时便高呼道:“诸位同年夜哭到明,明哭到夜,能哭死奸佞乎?”
“朝廷若是迟迟不肯给我等一个说法,这一科,我等就算是不考了,又能如何?!”
“朝廷这般凌辱斯文,何必开科取士?罢了这一科,给天下读书人争一口浩然正气!给圣人门徒,争一个体面!”
“某愿往吴侯像前,歃血为盟,罢此科院试!”
吴侯孙策即是朱元璋钦封的金陵城隍。
吕怀闻言,亦是不由得抚掌大赞。
“有徒若此,某之幸,社稷之幸!”
凡事就怕有人挑唆。
经吕怀这么一挑头,原本就受了一肚子委屈的考生登时便群起响应。
“罢了这科,院试那日,咱们去哭文庙去!”
“哭文庙又有何用!某不怕死,院试那日索性冲进考场直接撕了试卷,天下人才能看到你我所行之事!”
“……”
众人一拍即合,旋即便蜂拥而起,奔城隍庙歃血为盟去了。
看着群情激昂的徒子徒孙们,吕怀的脸上不由得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有炮灰冲锋在前只是欣慰的一部分。
更让吕怀开心的是,他看到麦福此时正站在书院门口朝自己走来。
这次,轮到你们黔驴技穷了罢?
“一清早我便见有紫气东来,原是麦公公莅临我新泉学馆,有失远迎,还望麦公公恕罪则个。”
麦福皮笑肉不笑的两手一搭算是还了礼。
“咱家就是君父的下人,吕先生当真是折煞咱家了。”
“不知公公有何贵干?”
“这生员们闹得这么凶,咱家就是想来这圣贤之地看瞧一番究竟这天是怎样塌的。”
吕怀由衷的笑道:“麦公公说笑了,终究是锡山的新党闹得太过了,物极必反,称不上甚塌天。”
及至此时,吕怀话音一转,却是凑到了麦福面前低声道:“麦公公,您难道不想开个价吗?”
麦福眉头一挑。
“开价?”
“鞭法,厘田,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但是摊丁入亩这件事,还早了些。”
“治大国若烹小鲜,摊丁入亩,便有些操之过急了,容易糊锅啊。”
吕怀知道,自己的价码不过就是未来几十年朝堂之上的不确定性,赌的就是朝廷没把握将商贾扶上墙。
价码也就直接开门见山的围着摊丁入亩打起了弯弯绕。
只是看到吕怀这幅模样,麦福也就放心了。
吕怀能这么说,只能说明虽然朝廷手底下没招了,这些士人也差不多了。
“治大国若烹小鲜,口味怎么样,那也是君父定的,不是咱家一个下人能置喙的。”
“吕先生既然想赌,那大不了咱家就陪着先生赌到底嘛。”
吕怀却是有些得意的看着麦福道:“麦公公,您可想好了。”
“稍有不慎,百姓吃了亏,闹了事,可就不是一个摊丁入亩了。”
麦福压着声音笑道:“吕先生一介大儒,拿百姓要挟咱家一个太监,怕是不太好吧?”
吕怀这才正襟道:“本官只是心系社稷。”
看着吕怀这幅模样,麦福的面色一沉,径自将手举过头顶高呼道:“有旨意。”
吕怀闻言一怔。
“何旨意?”
“吕先生一介大儒,只记得圣人之言,难道连朝中的礼数都忘了?”
吕怀心中一禁,只得下拜跪倒在麦福的面前。
“臣吕怀接旨。”
看着跪倒在自己脚下的吕怀,麦福这才笑道:“没甚大事,咱家就是奉旨盯紧了吕先生,您吕先生可得把尾巴藏严实喽,千万别让咱家抓着了。”
说罢,麦福便朝着书院外面瞥了一眼,嘈杂的街头霎时间便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看向了书院内跪倒在地的吕怀。
显然,这些人都是麦福带来的探子。
“公公以为这样就能吓到吕某?”
吕怀一拂衣袖,径自便欲起身。
麦福却道:“吕先生,咱家还没宣完旨呢。”
从地上爬了一半的吕怀面色一沉,只得再次跪倒。
见吕怀跪倒,麦福这才笑道:“现在宣完了,吕先生请起吧。”
“伱!”
“吕某身正不怕影子歪,任凭你们这班鹰犬搜查,但凡查之有据,都是吕某罪有应得!”
说罢,吕怀便径自拂袖入堂,将麦福就这么晾在了书院之中。
这个时候,一个内侍才凑了过来轻声道:“老祖宗,咱们这样不好吧,下面人都暴露了。”
“你们办好差事便是!”
麦福径自拂袖而去。
说白了,麦福压根就没指望着从吕怀身上查出什么。
到了这会,吕怀就是再傻也知道是时候夹起尾巴做人等事情发酵了。
麦福更多的只是过来激一激吕怀,顺路探探吕怀的口风。
——
自麦福走后,吕怀的表情亦是久久不能平复。
既然是不确定性,自然是吕怀自己也拿不住主意。
夜半时分,偌大的书院里静悄悄的,歃血为盟之后,一帮秀才便又不知聚到哪吃酒去了。
寂静的书院,只有一块硕大的“随处体认天理”牌匾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这句话是甘泉学派的标宗。
牌匾下,一个书生翘首不已,似是在琢磨牌匾上的字意。
等会……哪来的书生?
吕怀径自上前,这才发现牌匾下站着的却是宁玦。
“宁克终?!”
宁玦被忽然冒出来吕怀吓了一跳。
这怎么随便冒出来一个人都认识自己?!
“先生是?”
吕怀这才凛然道:“太仆寺少卿,吕怀。”
“吕先生?”
吕怀没有接宁玦的话茬,径自坐在一旁的石凳上,正襟道:“宁佥宪深夜来此,所为何事?”
宁玦望着吕怀指了指远处的牌匾。
“自是为请教学问而来。”
“哦?克终竟有此等雅兴,不知克终想请教甚学问?”
宁玦闻言,目光骤然落回到了吕怀的身上。
“自然是随处体认天理,敢问先生,究竟何为随体处认天理?”
吕怀有些讶异的看向宁玦。
“克终是二甲进士竟不知吾师之说?”
“晚辈惭愧。”
若是旁事,吕怀未必会搭理宁玦。
但提起本门本派的学问,吕怀便霎时间打开了话茬,径自起身道:“那吾便替吾师传道,没准又能为吾师得一爱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