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但他不想说。看到朱载壡这幅模样,嘉靖脸上稍显不悦。
“这个宁玦,朕虽不知他所图何事,但终归可用,只是无亲无故,难以掌控,待他自金陵回来之后,纵使不娶妻生子,也是有一批在民间的仇家了,这把剑,也便算是磨好了。”
“可是父皇宁师在朝中本就不乏仇家啊。”
朱载壡有些不解的看向嘉靖。
嘉靖却是摇了摇头。
“徐阶?严嵩?那算甚仇家,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
“这新法若是不成,你用不着他们去杀宁玦。”
“若是新法成了,宁克终眼下在朝上的仇家,也便早已不在朝中了。”
“届时宁克终以变法首功自居,汝又以何制之?稍有不慎,便是己身受谤。”
“江东子弟多才俊……”诗未念完,嘉靖觉得有些晦气便没有再继续念下去。
等到新党成为旧党,朝廷也就需要一个新的新党来制衡旧党了。
总之,嘉靖需要宁玦去得罪一些目前还不在朝堂之上,而将来会出现在朝堂上的人。
而想做到这一点,那宁玦便必须要被外放。
朱载壡低头不语,沉吟许久之后才小声道:“儿臣即便是到了那个地步,宁师届时功成身退也好,封爵受勋也好,儿臣以为也在情理之中。”
嘉靖意味深长道:“你想不想杀是一回事。”
“能不能杀,能不能杀得干净,这是另一回事。”
朱载壡有些疑惑的看向嘉靖。
“可,如若再让这样的人入得朝堂,不就是新法败了吗?”
“天下不止有那些名门望族跟寒门贵子,朝廷是要新人,不是要圣人,新来的这些,屁股也干净不了,宁克终此去江南,少不了得罪他们。”
“父皇说的新来的人是……?”
“前些时日京中生变,你不是已然见过了吗?”
朱载壡愕然道:“父皇说的是商人?自古重耕读而轻商贾,若是商人登堂入室,岂非本末倒置?”
京师闹了这么一通,嘉靖也察觉到了商人的潜力。
这帮人,能搞钱,跟士人很像,也有意愿入局,冥冥之中嘉靖能感觉到,这些人大概率就是新法之后的新贵。
“历来造反的都是种田的人,没听说过商人能闹翻了天。”
“天下之田有限,而人丁之滋生无穷,田,总会有人去种,眼下朝廷需要担心的是那些无田可种的人将来去作甚。”
“文景之时,亦有开关梁,弛山泽之禁,再者说,我大明朝总不能指望着一个宁克终过日子。”
王莽变法、王安石变法,莫不是因人多而地少。
兼并之事,古已有之。
嘉靖自比汉文帝,对于商贾也不似前朝天子那般鄙夷。
最重要的是,即便宁玦真的不图名利,一心为国,这样的人放眼古今又有几人。
严嵩、徐阶这些老狐狸固然狡诈,但这种人,贵在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可这样一来,这变法不就成了推倒一群名门,而后又来了一群新的名门吗?”
听着朱载壡的疑惑,嘉靖沉吟许久,良久之后,嘉靖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起码,比现在强。”
语罢,嘉靖便朝着精舍的方向走去,
看着嘉靖的背影,这一次朱载壡心中却没有太大波澜。
内阁的奏本看的越多,朱载壡便越是觉得圣人口中的那个“大道治世”越远。
嘉靖只不过是戳破了他心中最后仅存的一点幻想罢了。
曾经的嘉靖也是一个少年天子,秉政三十年,嘉靖也看透了,哪有什么免百姓之饥寒。
即便是新法变出来,充其量也不过是免百姓些许饥寒罢了。
如若不是国事实在积弊到一定程度且不少事情都干了一半了,嘉靖压根就懒得这么折腾。
朱载壡心情复杂的重新回到御案前,这才看向了宁玦临行前上的最后一本奏章。
展开装裱好的奏本这才发现奏本上只写了四个字。
“勿忘生民。”
看着这四个字,朱载壡的心情才稍平复。
比现在强,也总比什么都不做的要好。
——
大运河上。
两岸烟柳萦绕,河面波澜不惊。
一艘艘漕船自北向南,溯河南下。
在一条略显张扬的漕船上“朱”字帅旗迎风飘扬,在这条船周围的,则是朱希忠选练的五百家兵,莫说是贼人了,寻常船只连靠都靠不过来。
而在船舱之上,大明成国公、南京守备朱希忠正搂着新任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宁玦的肩膀放声大笑。
“宁贤弟,先前丁汝夔那个混账当真是差点吓死老子啊。”
“说是陛下要将我留在周师傅好生研习兵事,吓得我是整宿整宿的做噩梦啊。”
“这调令一下来,守备金陵!哈哈哈,还跟你同行!”
“我早就说了,你就是我贵人,你信了吧?我家在金陵有套老宅,永乐年间文皇帝赐的,宁贤弟放心,等到了金陵,衣食住行我都给你安排的妥妥帖帖的!”
这一刻。
宁玦的沉默,震耳欲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