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找了大半个月的工作,上海都已经入夏了,宋麒去年就是这个时候重新回到的绍兴。这两座城市在地理上算不上非常遥远,同一个节气的气候也很相似。她听到梧桐树上传来隐约的蝉鸣声,姜玉的绘画学校藏在一棵巨大的梧桐树下,是一幢两层的红砖小楼,气质优雅得和她人一样。
于曼颐在铁门外面仰着头欣赏了一会儿,便被在一楼工作的学校秘书领进去了。
事情起初进展得还是很顺利的,尤其是在于曼颐现场画了一张水彩画交给负责面试的老师后,对方明显眼前一亮。
然而当他核对于曼颐的文凭时,那张写着“越亭图画函授学堂”的纸递过去的瞬间,那人眉头就又皱了起来。
于曼颐立刻有些忐忑。
“你是从陆越亭那毕业的?”他抬起头,语气带了些嘲讽,“那你怎么不在陆越亭那应聘助教呢?”
陆校长也没招啊。
但于曼颐好歹没把这句话说出来。
“绍兴人?”他又看了一眼于曼颐毕业证上的籍贯,“你什么时候来的上海?”
“这……这个月……”她结巴道。
“刚到?”对方语气缓和了一些,“那可能你还没听说过那些事……你走吧,姜校长这里不聘陆越亭教出来的学生。”
“为什么?”于曼颐立刻有些着急,“你们又没在报纸上说这规矩……”
“这规矩在上海绘画界所有人心里,”对方起身就打算走,“陆越亭的学生也没有人会来应聘,是你不懂规矩。”
陆越亭和姜玉,两个画室,搞得像两个有世仇的世家。于曼颐使劲回忆,心道莫非就是因为先前抢生源的事?
“老师,老师,”她还是学生心态,起身追着那人道,“我先前和姜校长说过话,你能不能转达她一句,我叫于曼颐,她还夸过我呢。你让她看一眼我的画再决定——”
“曼颐?”
身后一道带了几分疑惑的女声,于曼颐下意识顿住脚步。回头的瞬间,一个梳着笔直长黑发,戴金丝眼镜的女人站在墨绿色的地毯上,头微微歪到一侧,惊讶地看着她。
那老师看见于曼颐顿步,立刻加快步伐,进了走廊深处的办公室,将门“咣当”一声合上了。而于曼颐在意识到他身影彻底消失后,也只能转移身子,看向那叫住她的女人。
走廊狭长逆光,她聚焦视线,终于认出了那个模糊的人影。
“姐姐……”她很久没叫人姐姐,脑海里控制不住地出现游筱青的样子。于曼颐甩了下头,改口道,“霍姐姐?”
两个人都认出了对方,霍时雯立刻走过来,牵着她的手腕问道:“你这是……自己来上海了?”
…
距离上次来上海已经过去了大半年,于曼颐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那天她隔着一扇玻璃看到一个女人在喝中药——人家喝的不是中药,那东西叫咖啡。
“姜玉现在很有名,主编叫我采访她,不过她今日不在学校,我只能和经理预约了下次的时间,”霍时雯低头将咖啡里的冰块用勺子拨到一边,轻声问,“你需要我帮问她你的事吗?”
当然需要,但于曼颐现在最担心的并不是这件事。刚才霍时雯寥寥数语,以她的阅历,她完全没听懂她那些弦外之音,这些受过教育的人说话总是很含糊。她甚至觉得,她是在看宋麒那份报纸后面的那些内容——那些主义,理念,自由,民主。
“时雯姐,”她用霍时雯更习惯的方式喊她,“你能不能再说清楚一点,就是那些关于宋麒的事。你不要用和方千他们说话的方式和我说……我听起来好难啊。”
霍时雯抬眼看了看她,叹了口气。她往前移了下身子,把声音压得很低。
“我不说清楚,是因为这些话不适合在公开场合说,”她说,“你坐到我旁边,我小声给你讲。”
于曼颐立刻放下那杯她根本没喝下去的咖啡,从霍时雯对面坐到了她身旁的一把椅子。霍时雯随身带了一个小包,她从里面拿出一个巴掌大的笔记本,里面粘贴了不少报道。她翻到其中一页,拿到了于曼颐眼前。
“这插画还是用的我……”于曼颐想起自己给宋麒寄过那一大包插画的小样。
“嗯,是宋麒那份报纸,”霍时雯说,并示意她声音更小一些,“他这份报纸,其实不全是他自己出钱做的,有一部分资金是另一本在上海很畅销的周刊资助的。那家周刊的主编,去年发了一篇文章,嘲讽了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