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颓然松了手。
“你要是以后都不来了,我对这读书写字的兴趣也有限。终日静悄悄来了又静悄悄走,和在游家也没什么不同……”
“游姐姐,游姐姐。”于曼颐觉得自己简直像个负心汉,把人家游小姐的心都伤透了。她往身侧看了看,方才来往的学生都不见了,干脆一跺脚,将游小姐拖到了学堂外的一棵大槐树底下。
“游姐姐,”于曼颐开口,语气里带了点破釜沉舟,“我告诉你,你可千万别和别人说,游家人也不行。”
“我和游家人有什么话说。”游小姐说。
于曼颐看她样子笃定,点了下头,便垫脚附到她耳侧,将自己学画的事全盘托出。游小姐越听脸色越惊讶,再打量于曼颐时,就看见了她指腹洗不干净的颜料,包里耷出的袖套一角。
“……我三妈一定不会同意,”于曼颐这番耳语终于说到最后,“所以我都是悄悄的上课,连小邮差也不告诉。游姐姐,你要是实在想和我说话,我以后就早些回学堂,给你把识字课的不懂讲清楚再和宋麒他们走……你别生气了。”
一席话听完,游小姐的神色缓和了不少,胎记的颜色也变浅回去了。而后者仰天观察一番日头,心中暗叹这节课恐怕又要迟了。
于曼颐觉得女人的问题也没那么难解决,她和游小姐说清楚了自己的行踪,人家就原谅了她,并答应下课后在学堂多等一会儿她。男人的问题才是麻烦,就像宋麒,这几天像是吃错药似的,对在她给报纸画插画的时候欲言又止,偶尔还冷不丁和她打探她表哥。她要是不愿说呢,宋麒就不大高兴。她要是说得太详细呢,宋麒也不大高兴。好在她已经有了方千之外的另一个倾诉对象,于是她将这一怪相与游小姐诉说,对方笑得脸色通红却不对她直言,只说曼颐啊,小曼颐,这事我不好说的,还得你自己想明白了,才算是真懂。
于曼颐深感疲惫,认定男人女人都不大好懂,还是画画最好懂。
游小姐已经答应了每日在扫盲班下课后等她,那时于家的车夫还没到,于曼颐也不必将今日的练习作品藏到方千那里。游小姐想看她的画,她就大方地展示给对方。没想到看了几日之后,游小姐忽然来找于曼颐,和她说,自己也想去美术班了。
这属实是在于曼颐意料之外。
“因为你说,”游小姐问得也很忐忑,“有些人没基础,学得也不错。我想,我来扫盲课也是为了和你说话,况且我对识字并不感兴趣,而且……”
“学费和画具,都是要钱的。”于曼颐说。
游小姐陷入了沉默,她不像于曼颐,是很容易被打击到的。于曼颐看着她想了想,又改口道:“但苏老师说,若是有朋友感兴趣想插班进来,可以先去旁听一节课。游小姐,不然,你先去和我旁听一节课?”
于曼颐此段时间以来已经总结出一套成事风格,即做事不必一步到位,先试着踩出一脚,再踩一脚,一步一步往前踩,路就被踩出来了,她邀请游小姐去旁听也是出于这套成事风格。两个人约好了第二天中午在学堂门口汇合,等游家的车夫离开,她们就一起往画室的方向去。
从学堂到画室,于曼颐已经对这条路很熟悉了,游小姐则是第一次走。后者是显而易见地很少离开游家宅子,被她拉着半走半跑,又是酷暑夏日,脸色很快就因为出汗而变红,脸上的胎记也愈发明显。等走到拱桥处时,她显然已经气息不匀,手撑着青石雕刻的桥栏,半晌没缓过气来。而于曼颐则是走到拱桥才想起自己有几样新颜料到了铺子,她得去取,便把游小姐留在拱桥上,自己跑走了。
树影苍茂,落花缤纷。游小姐一个人站在这拱桥上,看着于曼颐的身影消失在拱桥下,用手背拭了额头汗水,又朝拱桥另一头回身。
日后许多年,于曼颐想起这一日,都觉得又庆幸,又惋惜,又悲伤。人年轻时对日后际遇一无所知,她自然也无从预料,她此后诸多绝处逢生,竟全始自游小姐在拱桥上的这一回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