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着铜镜里面那个自己,轮廓深邃五官靡艳,那双摄人的丹凤目眼尾添了一笔浅浅的晕红,下巴一点须根都看不见,面庞皮肤得有点病态苍白,凌厉中又几分瘦削阴柔,波光流转,沉沉阴翳。
他身上金黄色的妆花云锦斗牛赐服华丽夺目,不过初冬,肩上已披上与他身份相配的黑狐轻裘,名贵的薄裘黑色毛绒衬得他的面庞更加白皙阴柔。
裴玄素学阉人,眼神动作容貌,惟妙惟肖。
这是他的救命稻草,同时也是他的枷锁。
他没有别的路走了,仅仅这一条拚命挣扎才闯出来的路。
胸臆间的情绪在翻滚,有什么奔涌着往上冲,裴玄素哽咽得难受,他重重一拳,狠狠地砸在铜镜之上!
“彭”了一声,指关节拳面剧痛,但再如何的疼痛,也不及此刻他心中的巨痛。
旧日家中因他婚事产生矛盾的琐碎画面在眼前过,还有沈星微笑娇俏的面庞,到了今时今日,裴玄素才前所未有那样深切意识到。
——龙江惊变的那场大变故,带走的不仅是他的家,和那个意气风发二十年的自己,甚至还隔绝了他仅剩的温柔和眷恋的获得可能。
他连情爱都不配有啊!
他恨老天爷!
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他恨宣平伯府,恨两仪宫,恨那所有害他和他家变成这样的人!
前所未有。
比先前还有更加更加恨得痛彻心扉!
心口像被抓着一样,难受得不得了,裴玄素狠狠地砸镜子,两拳手上就见了血,冯维孙传廷闻声冲进来惊慌拉他,裴玄素慢慢栽坐在铜镜旁,他抱住头,哑声:“出去。”
“我不会再打,你们出去,出去,让我安静一下。”
屋里纷杂了一会儿,冯维孙传廷迟疑片刻,声音和脚步声最终出去了,把房门虚掩上。
裴玄素一个人抱头坐着,双拳死死攒着,那双修长漂亮的手关节用力得发白,青筋暴现。
在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用力到最后,他难受,最终还是哽咽落泪了。
……
一个人独坐了不知多久,时间好像停滞了一样,直到夜幕笼罩大地,大院一进的侧门方向传来轻盈的脚步声,沈星探头细声问:“邓大哥,饭好了没有呀?”
歇晌过后来换冯维班的邓呈讳刚从饭厅经过,“还没好呢,食篮子都还没提过来。”
“那我先回去一下再来。”她和徐芳几人的小声说话声,小皂靴落地的轻快步履声掉头往隔壁院子,沈星先去洗洗换个衣服再吃饭。
冯维不得不轻轻敲了几下门扉,小声:“主子,主子,星姑娘要过来了。”
“我听到了。”
裴玄素被惊动了,他迅速一抹眼尾站起身,他声音有些暗哑,他快步走到小圆桌前倒了杯冷茶,喝下去一片冰凉,再开口感觉好多了。
他回到铜镜前,投冷水拧棉巾敷了敷眼睛,抹干净脸,重新取出小荷包描了描脸,赐服也换了另外一身新的。
“做蟹粉豆腐,豆腐稍稍多煎一会;蒸粉丸也上一个,清淡些,放笋干冬菇剁碎多放些,白鱼也要,一斤左右就够了,其他的看着上。”
沈星在永巷长大,她喜欢些家常的菜,不用很多花样的做法,豆腐她喜欢多煎久一下的,肉丸子喜欢有冬菇笋干碎末的。
她没特地说过,但平时裴玄素看她吃饭,早就留意到了。
冯维听得心里难受极了,但裴玄素声音淡淡貌似平静了,他也竭力装作平常的样子,应了一声,掉头退出去了。
出到去,和守门的孙传廷对视一眼,冯维眼睛红了,孙传廷看着也难受,两人悄悄侧头抹一下眼睛,不敢对话,冯维低头匆匆去了。
裴玄素深吸一口气,细细端详铜镜里的自己,没有破绽了,他扯唇露出一抹笑,看起来似乎和平常一样了,才整整领子快步转身。
裴玄素回到一进的书房,继续看东提辖司新建的黄册名单,思索人员的调整调配。
枝形连盏烛台全部点亮,灯火通明,好像他本来就在这里一下午一样。
小皂靴落地的轻快奔跑声,没一会儿,沈星推开一点门缝偷瞄了一下,发现就裴玄素一个,她抿唇笑起来,“二哥,我饿啦。”
“饿就吃饭,就等你了。”
裴玄素笑了一下,把根本没写什么东西的笔搁回笔山上,阖上名册站起身。
两人沿着回廊走到东厢的饭厅,里面暖光融融,炭笼子也正旺,饭菜篮子也已经提上来了,一见沈星裴玄素,宦卫忙解开罩住竹篮的棉套子,把热气腾腾的饭菜端出来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