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这片水域,是那样的熟悉,他每次从沛州归家,都要经过这里。
黑夜里,一片寂静,远方灯光点点,码头昼夜不歇,但俱往北边的涵江去了,龙江中游封禁至今。
大官船冲开风浪,往龙江方向而行。
一切景色,是那么地熟悉,只可惜,早已经物事全非。
裴玄素抽出匕首,雪白的匕刃在幽幽的月色下一片冷银,他有无数次,想狠狠在身上留下一道伤口,以此铭刻深入骨髓的恨意。
但最终理智克制了疯狂叫嚣的情绪。
裴玄素不知站了多久,他静静看着秋江潮生,越来越多熟悉的景象,风吹遍体生凉,直到听到身后悉索起床的声音。
是沈星醒了。
其实醒的不仅沈星一个,通房里的鼾声不知何时停了,冯维三人身手也不差,裴玄素一动,他们就醒了。
但都没动,好像继续熟睡,彼此明白裴玄素此刻并不需要旁人。
裴玄素大概也知道,但他并未理会这个,安静的房间继续沉眠。
“吵醒你了?”
秋风染上寒凉,他转过身来,银色的月光照在他的头顶背后,他遒劲的五官披上一层霜色,美丽又带孤孑。
裴玄素五官艳丽俊美,但从来不会让人感到半分女气,上辈子有阴柔,让人胆颤;现今去了那几分砭骨阴柔,有一种遒劲的男儿气概。
沈星忍不住说:“现在还好,但你以后不能这样,你要这样……,这样……”
去了势,对一个人举止形貌影响还是有的。
“如果以后有了条件,你要添一点妆粉。”
她很小声,示范了几个上辈子他的标志性眼神和举止,还指着脸眉,给他说了几个描绘的位置和要诀。
裴玄素一一记下了,“好,”他轻声说:“你以后提醒我一下就是了。”
沈星此刻,有一种努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尽数倾倒而出的隐约感,仿佛不说以后就没有机会了似的。
裴玄素关心问她:“你怎么了?不舒服?”
沈星眉眼三月草长莺飞,星光坠落江河,只是那张青春标致的面庞上,总笼一抹轻愁。年纪小小,心事重重,最近两天还经常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沈星一下子噤声:“没,没什么呀。”
她笑了笑,这么说的。
难道她还能告诉裴玄素,她担心她是那个徐家的事实很快会暴露吗?
越接近龙江,她心潮起伏之余,还很忐忑,她知道,两人很快就要面对现实。
他们会分道扬镳吗?
……
船行破水,第二天申时,终于抵达龙江府城七十里外的川沙镇江域。
气氛凝沉到了极致,所有的一切霎时密锣紧鼓起来。
离得远远,便见旌旗招展,舟师林立兵甲严阵以待。两艘红漆大官船几乎同时靠岸,码头等待迎接的人极多,乌泱泱文官武将甲兵车马,不少人望见这两艘分属两宫的大船,不禁暗暗呼了口气,打起十二分精神。
岸上码头统共分三拨人,一拨太初宫女帝麾下,另一拨不用说就是皇帝的,至于最后一拨则是剿叛军将领。
因为龙江惊变,女帝遇刺当日,两夷水西家的首领宣慰使奢威也被杀身亡了,两夷哗聚,最后起了叛乱。
两宫人马泾渭分明、分站一边,呈对峙剑拔弩张的态势,为首者不时冷冷扫向对方阵营。中间站的则是中立派的平叛水陆二师指挥使及将领,为首将领不禁互相对视一眼,都没吭声,迎了上去。
沈星站在甲板一侧中部的位置,大船拐近码头的时候,她望着凛风中乌泱泱的人面,这时候大船上所有人基本都出来了,以英国公寇承嗣为首,站在船头方向,与案上相对。
船上船下,锐利的目光一触,那种紧绷到极致的氛围几乎一触即发。
沈星捏着拳头,她看见了很多熟悉或陌生的脸,曾听说过大名此刻对上号的。
这次龙江现场,可谓群英荟萃,女帝这边为首者,是差一点封了太子的女帝亲侄英国公寇承嗣,稍后一些的还有西提辖司兼宦营提督赵关山和闫江侯羽林卫指挥使窦世安等人,至于岸上还有寇承嗣的亲弟弟、今年二十一岁的闫江侯寇承婴。
皇帝那边,淮安侯郑御、新吏部尚书高子文等人,包括沈星的姐夫楚淳风,还有当今嫡长子大皇子秦王楚治。朝廷新贵,有文有武,个个精英。
非常值得一说的是,这次女帝这边带来了裴玄素,而皇帝那边则带来了昔日龙江府伊裴文阮手下的司马王钦。王司马是府伊副官,裴文阮昔年的心腹。
后者一见静静立在另一艘船头的裴玄素,立即低下头。
楚治等人快速将王钦带下了船。
这里很多人都是数次折返龙江的,匆匆返回东都不过为了面禀,此刻一见那边动静,心当即一紧,寇承嗣喝道:“带上裴玄素,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