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来风急,一夜大雨滂沱,天明滴答的雨线稀落打在檐下的水洼里。
今天是阴天,乌云在灰蒙天空盘旋弥散,高高的宫墙染上大片大片的潮润,秋风掠过,高冷,威肃,像一道道围城,朱红灰黑,不可逾越。
一大早,沈星就被小内宦拍门喊起来了,她匆匆梳洗,换上今年新发下来的秋装。
十六岁的沈星,像窗台拔起的新葱芽儿一般,面庞白皙婴儿肥,眉乌眼亮又清澈,屋角簇新方奁上那方半旧的小铜镜,倒映着一张蓬勃又稚嫩的小少女脸颊。
小内宦是含章殿的。
含章殿位于两仪宫中朝,是帝皇起居小议政务的宫殿,位于连绵巍峨宫城的最中轴。
沈星家则在永巷,距离光顺门和莲花海不远的地方,一间一间低矮的灰黑瓦房,住的都是中低层的宫籍寺人,邻居见到身穿鲜亮内侍服饰腰悬含章宫腰牌的宦官,噤若寒蝉,闭门或快步走了。
灰长的小巷清清静静。
小宦官和沈星并肩沿着小巷往东南方向去了,一开始,两人还寒暄说笑,等渐渐接近中朝,进了客省前的朱雀门之后,两人就不约而同噤声,一句都没说了。
宫墙朱红纁然,无半丝似永巷尽头偏隘宫籍下人居住地般的褪色半旧,大块大块的汉白玉堆砌的宫道阔大整洁,赤色的宫墙巍峨肃穆,一排排白底黑面铠甲的龙武卫,刀柄泛着冰冷的锐光。
再往里走,守卫御前的就是青绿锦绣飞鱼服手持绣春刀的神策卫禁军。
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高高的在上含章宫红墙金瓦,天家气象庄严雄浑,掌控着这天底下的所有生杀大权。
但皇帝今日召见沈星,是安抚施恩的。
小宦官往台基上通报,很快有一个身穿海蓝品阶宦官服饰的大太监下了台阶,引着沈星往上去。
沈星沿着含章殿宽达一丈的阔大檐廊,一脚踩在殿门前金砖上,便觉禁军冰冷审视的目光在她身上扫过。
眼前这偌大的宫殿,熟悉又陌生啊,沈星按规矩半垂首,抬脚朱红色的殿门,入目就是陌生大片大片绘着九龙戏珠的猩红长绒地毯,鎏金大香鼎青烟袅袅,馥郁醇厚的龙涎香息。
这种似曾相识的香味,让她一下子闪过某个人的脸。
沈星定了定神。
她眼珠子微动,见墙角宫侍伫立无声,顶端蟠龙藻井倒映朦胧的金光,中殿有些暗,两边配殿暖阁灯火通明,这辈子她很清楚自己正站在中殿的门槛后,甚至隐约听见西配殿的石青垂帘后的喁喁低语。
这是她上辈子惶仓未曾注意的,那时手心紧张尽是汗。
她侧耳,西配殿人挺多的,偶有一两道熟悉的声音,应当同心协力绊倒神熙女帝辅今上登基的心腹和宗室都在里面了。
皇帝召见沈星,他们便退到西配殿去,毕竟她家就剩几个人,没有这么多人给陪见的资格。
帘后那一倾暖光泻入沈星的眼睑,沈星也没望过去,蓝袍大太监无声拐弯东配殿,沈星就转身跟进去了。
转过石青色的垂帷,东配殿灯火通明,皇帝五旬左右,方面阔口,高壮微胖,身着朱红色的团龙龙袍,正侧身撑膝大刀阔马坐在窗畔的罗汉榻上,两鬓染霜,神情威肃。
他面前的左边下手站着一个着黑色劲装的少年郎,十六七岁的年纪,像夏柳一样抽条的身姿柔韧刚劲。
他一见沈星,那双眼睛就弯了弯。
黑衣少年再往下一些,站着一对青年夫妇,男的身着浅杏云海纹亲王袍,女的广袖披帛,两人身后站了个八九岁的男孩,正微笑看着她。
这是沈星的大姐、大姐夫。
黑衣少年则是沈星的大侄子。
都是亲的。
皇帝招手,让沈星上前,沈星像上辈子一样,垂着眼扣手上前跪见,被扶起,她屏住呼吸,感觉皇帝的目光细细端详她。
半晌,皇帝感叹道:“是个好孩子,好些年不见,都这么大了。”
皇帝目光随即在她身上移开,又看黑衣少年沈景昌,勉励了几句,让他好好干。
沈星安静听着,她有些恍惚盯着皇帝龙袍下摆的江崖海水纹,一道道,一圈圈,最后听见了和上辈子一模一样的那句:“徐家是开国功勋,你们放心,待到诸事平息,便是徐家复爵之日。”
沈星看见沈景昌和大姐徐妙仪一下子露出激动的喜色,连姐夫也面露笑意。
一家人急忙俯身,叩谢圣恩。
……
秋雨微微,下午时已停了,西风一徐接着一徐,袭体轻凉。
回到永巷尽头的三禾巷的时候,沈爹已经背着工具箱从蚕室下工回来了。
沈爹本来也应该去的,但由于他一大早上工了,蚕室是个特殊的地方,历来不面圣的,于是就没去。
回到了家,沈景昌兴高采烈地告诉了他四爷爷这个消息,沈爹一下子笑得牙豁子都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