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兰修心想, 姜瑶好像还不认识字。
他没有直接提出来,免得伤害殿下的面子。
只是转而道:“这些微臣昨日已经看过一遍了,殿下如果?赶时间, 臣可?以简要复述给殿下。”
姜瑶心念一动,倏而抬头。
短短一个晚上的时间,他居然已经把?文书都看过了, 按照时间推算,谢兰修拿到圣旨那一刻,就开?始点灯翻阅。
如果?是?谢兰修,做出这样的行为也是?常事。
他一直都是?这么勤奋努力的人,对?任何事情都十分认真,面面俱到。
姜瑶在满屋子的书箱中找了个位置坐下来, 她居然发觉,此情此景,居然和以前他们的东仪宫书房有些相似。
光线穿过敞开?的木窗,将屋内照得亮堂,或许是?因为年岁见长, 从前的谢兰修并没有这么拘谨, 自从和她熟稔起来后,他就开?始询问姜瑶是?否可?以将他的书搬过来。
刚刚开?始, 只是?一本两本,后来, 是?一箱两箱,谢兰修越来越不把?自己?当?成外人, 进入东仪宫书房就好像他自己?家的一样。
谢兰修擅长写文章, 笔下锦绣灿若金花,一片文章令外面诸多的士子羞愧不如黄口?小儿。谢兰修没有正经拜师, 除了年幼时英国公为他开?蒙,他今后大部分时候都在自学,集百家至长,参悟古今圣贤之道。
以前同?案温习,姜瑶累了,会?想办法偷懒,在午后会?靠着垫子休息片刻。
可?谢兰修似乎不会?累,姜瑶睡去时谢兰修在看书,醒来时他在写字,安安静静地做自己?的事情,静悄悄的,连翻动纸面都那样小心翼翼,唯恐惊动沉睡中的她。
姜瑶看着阳光勾勒出头的侧脸,对?上他那双明亮的眼睛,不经意间笑?了一下。
都说以眼见心,谢三郎君的眼,就是?他的神,洞彻他一颗冰清雪魄的玲珑心,心正眼明。
“那就多谢三郎君了,不过我与三郎君已经见过好几次,哪怕不能成为友人,也算是?泛泛之交,这段日子还得和三郎君相处,三郎君一直称呼我为‘殿下’,未免有些生?疏,行走在外,多有不便。”
她笑?盈盈看他:“三郎君,以后你不必一直与我君臣相称,你可?以喊我小名,阿昭。”
“可?是?……”
谢兰修又露出了迟疑的神色,他抿着双唇,似乎难以启齿,却又不忍拒绝。
这位公主殿下,好像并不在乎这些身份间的称呼,不过也是?,她并非从小在宫中长大的人,她天性不该被宫规约束。
谢兰修此前已经明确在称呼上回拒过她了,这次还拒绝,会?不会?不给她面子?
但如果?真的要喊她的小名……公主殿下的小名,好像只有陛下和郎君在喊,他和殿下只是?泛泛之交,这样称呼她,似乎有点不太妥当?。
姜瑶明白,他向来是?守规矩的人。见他不说话,就知道他心里?还是?守着一套规矩,喊不出口?。
谢兰修就是?传说中的那种?乖孩子,从小被按进世家贵公子的模板里?,被长幼尊卑那一套教化,骨子里?始终保持着对?规则的顺从,长成了世人所希望的那个样子。尊卑称呼、一举一动都要按照大人们从小教导他的来。
这是?他的习惯,很难被改变。
要他一时打破成规,的确比较难,姜瑶也不勉强,眼看着他紧张得又要发红的脸,姜瑶笑?了,“私下叫就好了,如果?喊不出口?也没关系。”
“三郎君不让我称呼你‘哥哥’,我直呼三郎君,也觉得有些疏远,以后我就称呼三郎君的字,‘兰修’可?好?”
这是?一种?爱称,就相当?于姜拂玉高兴的时候喊她臣属一句爱卿,倒是?没什么不妥。
上辈子姜瑶最开?始称呼谢兰修为“兰修”,后来称呼他为“哥哥”,但更多的时候,姜瑶都在喊他“兰修”。
听到这个称呼,谢兰修心里?一顿。心里?似乎有跟什么弦被拨动。
兰修……
脑海中忽然间飞速闪过许多个声音,像是?耳鸣一样嗡嗡作响。
谢兰修恍惚间惊觉,好像也有人,时常这样称呼他。
她坐在草席上,眼眸弯着,姿态放松随意,笔墨沾上她的白色衣袖,“兰修,你看我今天练的字是?否有进步。”
他眉头微微一皱,难得地走神片刻,他揉了揉眉心,脑海中的声音消弭,化为一片灰烬,随风轻轻逝去,不留任何痕迹。
他抬眼正视坐在逆光处的姜瑶,她身后是?敞开?的窗户,窗外种?植着参天碧绿的梧桐树,树影婆娑,随风轻摆,光线透过树影和纸窗,将她的轮廓勾勒地参差不齐。
谢兰修抿唇片刻,开?口?道:“殿下……不……”
他很自然地就说了出来,“阿昭。”
谢兰修站在姜瑶身前,阳光落满屋子,他身上被淡黄色的光圈模糊,姜瑶听着他喊自己?,抬头望着他,恍惚间,如魂兮归来,姜瑶一瞬间竟然觉得,上一世的谢兰修活生?生?站在她的面前。
但窗外树枝晃动,光影交错间,有碎光揉进了谢兰修的脸上。
这样仰头看他太过刺眼,姜瑶眯着眼睛适应片刻,终于又看清了谢兰修,脸上还带着红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