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少年小心地把银票收入袖中,清冷的眸子波动须臾,又淡淡地垂下眼,犹豫稍许,终是问出来。
“公子那日,是不是后悔上树了?”
锋利的剪子猛一合。
啪嗒——
开得正盛的花从枝上落下。
姬月恒什么也没说,拾起花,竟是要放回原处,察觉到自己的意图,他怔了怔,又剪下一朵。
悔么?
“不重要。”
.
旅店昏暗,只窗前才能借来一点日光,就着稀薄的光,程令雪指尖轻动,数了一遍又一遍。
两千两百二十二两。
是她这辈子摸过最多的钱。
清姿越过简陋的屏风,发带落地,似解了什么枷锁。
被雪藏的少女得以露出。
程令雪扭头望向一侧铜镜里的少女,一时不大习惯。
女扮男装四个多月,她许久不曾这样放心地把独属于女子的柔软一面呈露在空气中——哪怕周遭只有空气。
热气氤氲,乌□□浮,少女下巴搭在桶沿发呆,宛若夜间悄然出水透气,伏着溪石上休憩的冷媚水妖。
身放松了,心却揪紧。
公子比她想的要难懂,那层雇佣关系在时,她偶尔会认为一切不难。但如今,她和他再无关联。
还要怎么做才能让他信任?
不,或许她该考虑的是,还有没有别的法子可以解蛊?
静室内水声再起,足尖带出一股水花,一双玉足刚在水中泡过,晕着淡红,赤足立在木地板上时,脚趾被突然的凉意激得蜷起,煞是可爱。
迅速穿衣晾发。清冷少女已不见影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身穿墨衣的秀气少年。程令雪小心擦干手,拿起那一叠银票,眸中有了微光。
去它的公子!
有这巨资,何愁寻不得神医?
咚、咚、咚。
叩门声不疾不徐,为这粗陋的旅店增了几许斯文假象。
程令雪像扫尾子藏好过冬的榛果,小心收好银票才去应门。
“杜公子?”
杜彦宁看着简陋的旅店,不无遗憾道:“此处简陋昏暗,如此高手屈居其间,岂不如明珠蒙尘?”
“杜公子有话直说。”
净说这些弯弯绕绕的话。
杜彦宁笑笑,早在昨日出别院时,他就带着恩公开下的条件,要以重金雇她在身边当护卫,自是被拒绝了。又道:“竹雪——抱歉,你已不在恩公手下做事,如此称呼不妥。冒昧一问,可否告知我你的本名?”
“我姓程。”
察觉她的冷淡,杜彦宁直接道:“昨日在下见到四表妹——便是稍和善的那位,她称五月前曾在江州见到一少女,与你有六七分相似,气度亦有几分像,你半年前可去过江州?”
放在门上的手一紧。
程令雪凝起眉:“不曾去过。”
杜彦宁亦是讶然。
他本以为是她,只是找借口寻她搭话的理由,没想到竟然不是。
四表妹或许认错了,但商人的嗅觉让他寻到契机:“不妨让四表妹亲眼辩一辩,说不准是你亲人。”
明知杜彦宁许是想借此与她拉近关系,可诱惑太大,哪怕有一丝希望程令雪也想试一试:“麻烦你了。”
杜彦宁苦笑道:“便是素不相识的人,杜某也不会袖手旁观。你我之间毕竟也算……故交。”
茶馆雅间内。
钱四姑娘看着眼前少年,讶然睁大眼:“这、这少年怎的与十一如此相像?!你是十一?不对,你比十一高出不少,你是十一的哥哥?!”
程令雪被她打量得不大自在。
杜彦宁忙缓和气氛:“这是程少侠,我遇难在外时偶然被恩公救下,程少侠是恩公身边护卫,我也正因见她与十一有几分相像才多有留意。程少侠称自幼与家人走散,正好在寻亲,约莫就是十一的亲人。表妹在何处见到那少女?与程少侠又究竟多相似?”
钱四姑娘仔细打量了几眼俊美的少年,越打量,面颊越红:“是在江州城郊,那少女瞧着比十一体弱,但眉眼极其相似。年纪也相仿,穿一身素简衣裳,身边跟着个仆从,听说是来江州散心养病。我以为是十一便想问问,但三姐姐说那太无礼,拦住了我……”
杜彦宁看向一直沉默的程令雪:“程少侠家中可有姊妹?”
程令雪摇摇头:“记不清了。”
她只能记起关于父母的零碎片段,无任何关于兄弟姊妹的印象。
至于家中境况……
只记得曾在一处依山傍水的地方待过,幼时似还生过很久的病。
杜彦宁又问了钱四姑娘一些细节,随后与之道别。
“那我先回了。对了表兄,今日的事,别让三姐姐知晓!”
钱四娘飞快地溜出雅间。
她心虚地拍拍心口,三姐让她瞒着,可她对她不好,她不仅不瞒,还要告诉表兄!只没想那少年竟与十一如此相似,搞不好真是兄妹。
.
出来时下了雨。
各色油纸伞从雨中交错而过,在浩渺天地间,似塘中浮萍。
浮萍中,一尾墨色的小鱼飞快窜过,没入食肆的檐下,纤长的手伸出檐下,接雨水玩,俄而秀气的脸抬起,如同受潮的水墨画,清冷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