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的来说, 除了张太岳那点神经过敏式的杞人忧天之外,没有任何人能从朝廷的政事中看出一丁点衰颓的迹象。
当年九月,列装新式武器之后, 戚元靖调集整顿完毕的边军出塞防秋;摒弃以往耗资不菲的重甲骑兵,而亲率精锐轻骑批亢捣虚,借助火器的强猛效力迅速撕破防线, 至蒙古丰腴草场纵火而还。秋高气爽雨水稀少, 又有新式火油强力助攻(此处再次致谢传奇方士参云子),草场燃起的火焰数十日不灭, 红光经天而起, 仿佛是平地上冒出了第二个太阳,远隔数百里都能清楚望见。草木牲畜焚烧殆尽, 战马亦无力供养,漠北战争潜力随之迅速崩坏,恐怕数年内无法复原了。
当年十月, 由广东出发的商队与西班牙船只遭遇,双方各有龃龉,迅速爆发了一次小规模的冲突——从大安朝廷明确释放出了对泰西殖民者的敌意之后, 霸主西班牙内不能自安, 同样筹谋着激烈的报复;吕宋地处偏远,不适合大规模调集舰队,因此帝国借鉴了英吉利人的思路, 为亲近欧洲的商人颁发私掠许可证, 允许他们随意劫夺中国的商船,试图以群狼战术向大安施压, 制造永不能愈合的伤口。
这一招原本相当有用,是拖人进粪坑打滚的绝招之一。可惜, 西班牙人实在是太过于忽视东亚的军事技术进步,以及这种进步的扩散速度了——从理论上说,飞玄真君号等火箭技术由朝廷全权持有,等闲是不能泄漏于私人的;但大安官府的执行力懂的都懂,随着火器的生产线的狂猛扩张,某些看管不严的次品武器也自然而然的散布了出来,并随着贸易扩散到了资产雄厚的海商手里。
正因如此,当兴致勃勃的欧洲海盗闻着腥味围猎过来的时候,他们面对的不是想象中的跳帮作战和冷兵器互殴,而是铺天盖地的劣质火箭。
——总的来说吧,那个残暴的场景还是相当叫人不愉快的。
当然了,在清楚意识到中国武器的扩散情况之前,欧洲商人大概还要碰很多的钉子,遭遇更多残暴的血腥。但无论如何,这点小小的胜利已经足够让中枢欣然喜悦,视为将来对西班牙战争一举获胜的莫大吉兆。而力主对西作战的当今飞玄真君陛下,更被视为是洞见渊深、深谋远虑,眼光迥非常人可及的一代明主了。
朝廷的威望总在于军功。南南北北的战事如此顺利,国内的民生又是平静安定、毫无波澜,内外都是这么的稳妥清和,谁能不真心实意的称赞一句尧天舜日、大安如日中天?即使将来史书工笔,恐怕也只能老老实实承认一句“治世”的——至于什么皇帝骄奢、内外失衡,都只能算是治世背景下若有似无的小瑕疵,其实相当不值一提。
当然啦,在这样可以载入史册的兴旺背景中,偶尔也会有一点不和谐的音符。譬如外务处最近密查上下,就发现京师的市场随着工坊的兴办在迅速扩张,激增的需求极大的刺激了新兴的文娱产业,出版书籍的数量几乎是在翻着倍的增长。巨量的书籍小报话本是泥沙俱下、难以统计,而需求狂猛扩张、大浪淘沙之后,产品的质量居然也出现了微妙的提升——除大量买卖不堪入目的三俗文章之外,市场上竟开始隐秘流传起了某些不可告人的奇特言论、不容于主流的儒学册子;譬如某本署名为“子虚氏”的《四书批注》中,就根据《孟子》“尧舜与人同也”,推论出了“人人皆可为尧舜”的惊人观点,较之“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还要激烈可怕得多。
所谓“王侯将相”,也不过只是当世的贵戚高官而已;可尧舜却是圣人,是天子,是一言足为万世法的先王——“人人皆可为尧舜”,你是想做什么?
这样危险之至的思想居然在朝廷到处流布,略无阻遏,上下连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要不是翰林学士张太岳到西直门淘换旧书时偶然翻到了一张传单,恐怕中枢内外都还要蒙在鼓里。而等到外务处派人仔细调查,才发现类似的册子早就四散传播、不可控制,所谓散入春风满京城矣。
这样离经叛道、大逆难言的文章,按理说是要上报宫廷,设法重重惩处的。但发现此事的张太岳却是左右为难,犹豫不能决断。毕竟,如今真君在西苑禁闭的时间越来越久,服药修道举止颠倒,外廷已经很难猜测皇帝的心意,各个都有如履薄冰的畏惧,轻易不敢上报;再有,这些新式的传单能够大量印发、迅速散播,多半也是仰仗着从穆国公府扩散出的全新造纸术及印刷术,要是皇帝动怒后查得太细,搞不好就会波及到国公府,乃至直接牵涉世子本人……
于是,长久思考之后,张太岳将详细奏折夹进了一份厚达五百多页的城防修缮报告里,装进盒子中递了上去。
反正现在海内平靖,就算有一点异端邪说,也没什么大碍……吧?
虽然暗自有此侥幸之想,但张太岳心中却总是踟蹰犹豫,牵绕不去。他给京兆尹衙门发了公文,请他们严格管理各地的书坊(当然,以京兆尹的行政能力,这份公文的作用等于放屁);自己还时常绕道到西城门及京郊的旧书古董市场,设法摸清这些传单的底细。
而事实的发展果然一如预期,在官方的弹压失能之后,地下的出版市场像野火一样蔓延滋生,培育出来的文化产品越来越惊悚恐怖——什么下流猥琐的春宫小黄书只能算开胃小菜了,讨论大安勋贵宗室,乃至直接揭朱家老底的册子都被印刷了出来,泄漏的史料劲爆狂野之至,而且相当一部分直指皇权核心,牵系到了太宗靖难及英宗叫门的大量往事。敏感辛辣得能让人冷汗涔涔;连张学士都难以克当。但其中最为凶狠,最为可怕的,还是那些有关于“人人皆可为尧舜”的小册子,效力比什么都要狂猛——
在张学士翻到的传单中,这些阐述新式儒学的小册子在很短的时间里完成了迭代。一开始这些文章还相当之精深晦涩,大量的引用《尚书》、《易经》以及上古逸闻,从儒家经纶的角度论证自己的观点;但在两三版之后,传单的内容开始变得简易、直白,夹杂了大量世俗的口语及白话,引用的案例也由三坟五典变为了耳熟能详的简单典故,甚至有《三国》、《水浒》乃至《凡人修仙》的内容……
要是在正统学术领域,这种夹七夹八的搞法简直是粗鄙之至,贻笑大方,足以被正经的儒生轻易开除儒学籍;但在足够敏锐的政治人物看来,这却恰恰是传播者在有意地放下身段,试图扩大影响力,绕开古板的士人阶层,将新式的学说直接扩散到街头巷尾。
辩经伦理还只是学术上的争论,直接将要命的理论大肆扩散,这又是什么行为?
反正这总不会只是想赚点版权费。张太岳思来想去,内不能自安,终于带着搜罗到的一堆最为敏感的地下传单,悄悄找上了穆国公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