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 烟味。
当然,这倒不是什么危险之至的违禁品的味道(实际上穆祺也不知道违禁品到底是什么味道,他又没有在虎门销过烟), 而是一种熟悉的、浓厚的,由尼古丁与烟焦油所组成的老式烟草的味道;相当之霸道、相当之呛人——如果你能在建筑工地外的民工宿舍中逛上一圈,那立刻就能记住这种气味。
……所以, 这是哪里来的烟草?
入值的重臣鼻子都很灵光, 一开门也立刻闻到了异味。他们并不知道所谓的烟草,只觉这股气味刺鼻得离奇;虽然四处都有香花与清水做掩盖, 但烟气仍然挥之不去。等到宫人们打开角门将众人领至御前, 那种怪异的气味就更加的浓郁、厚重、令人不适了:随烟雾飘散而出的,居然是大量龙涎香及顶级沉香的气息, 最极品的香料与烟草尼古丁的味道混在一起,效果相当之难以形容——至少闫分宜许少湖李句容几个老头抵受不住,当场就咳嗽连连, 一张菊花老脸蹩得通红。
还好,皇帝起居的宫殿最近刚经过钢筋混凝土的改造,挑高增加跨度扩大, 通风条件大大改善。绕过了几个狭小的拐角后, 外面的凉风从新开的窗户中徐徐送入,几位老登才终于能勉强喘一口气来;他们接过湿巾擦拭头脸,随后左右环视, 却见四面都是半人高的鎏金嵌银香炉, 内里焚烧的都是积年的沉香,雾气犹自氤氲不去。
自从上虞及抗倭几次大胜以后, 飞玄真君万寿帝君骄矜自得之余,那种天生天成的刻毒脾气就顺理成章的发作了。曲指一算, 真君芳龄不过六十,正是花枝一样爱玩爱闹、天真无邪的年纪。所谓人生白驹过隙,正当及时行乐;何况青春易逝,韶华难得,六十的夕阳正当头?如今功业已成,若不能放纵享受大好人生,岂不叫秦皇汉武耻笑!
更何况,近日接连两次海战得胜,亦为真君的欲望开辟了难得的良机。平日里皇帝倒也不是不想奢侈,但毕竟千秋万代之后还要一张老脸,无论内里的贪欲多么炽盛,在外头都得穿上道袍阴阳怪气,四季常服不过八套的圣君人设坚决不能倒,捞钱只能靠白手套。但现在,有了中倭《金陵协定》作保,东瀛茫茫不可胜数的金山银山、矿藏渔获,基本已经敞开心胸,任由皇室染指搜刮,而再也没有半分道德上的阻碍——千秋史书工笔,总不至于还要替倭寇喊冤叫屈吧!
正因如此,当今圣人迅速发现了封建体制中致命的bug——他要在中原加税加费开矿山,涉及的利益太大得罪的人太多,搞不好就会将言官激得鱼死网破;但他要在东瀛的银矿金矿中捞上一笔,那都不需要内阁承旨拟旨,直接给闫东楼写一张小纸条即可。大量的金银秘密往来、随意开销,朝廷外臣怕还是懵懂蒙在鼓里!
这就是恶性bug的作用。新的通道开辟之后,舆论、言官、祖制,一切封建体系中对皇权尚有约束的机制都全部失效了;而在这种无拘无束的效用下,我们飞玄真君才终于完全展示出了他不受压抑的本性,并以雄辩的事实向所有人证明,皇帝前几十年的奢侈生活,还只不过是物欲上不值一提的牛刀小试而已。
宫闱事秘,具体的开销是谁也不知道了。但如今环视一圈,看也能看得出宫中匪夷所思的奢靡。香炉中大量焚烧的是奇楠、绿楠级别的绝品沉香,一寸就要千金,往往有价无市;往日里皇宫的沉香都是靠着缅甸暹罗的进贡支撑,就连皇帝一年也只有半斤左右的用度,质量还很不好说。但如今南洋的航路开拓后天竺等地的香料也被开采了出来,真君立刻指示闫东楼,从倭国石见银山中榨出了老大一笔白银,运到南洋后足足买了八百斤的沉香回来。
——没错,就是八百斤沉香木。
总的来说,这八百斤沉香木运回来以后,宫中立刻就备下了无数半人高的香炉;外市点上一炉,内室点上一炉,床头点上一炉,书房点上一炉,厕所再点上一炉。贵逾千金的香气四散飘荡,日日夜夜氤氲不去,将偌大宫殿的每一处都沾染了浸透了,据说连真君换下的裤衩子都是香的……
这种将极品香料当木柴焚烧的搞法,还仅仅只是真君挥霍的金山银山中溅射的一点小小光华;而这点小小光华,已经足够让见多识广的重臣们目瞪口呆了。但更大的震慑还在后面,等到众人在御座珠帘之外依次跪坐,帘中当的一声铜磬悠悠,两边的侍女依次上前,为大臣们送来点心。但与往常的茶水酥酪不同,这一回端上来的居然是小金炉子上热着的一个变窑瓷碗,内里是盈盈一碗,仿佛殷红的粉丝。
“血燕窝?”穆国世子嘀咕道。
太宗朝三保太监六下西洋之后,燕窝就从南洋传入了中原,成为沿海颇受欢迎的补品,早先穆祺腰包里有点闲钱,还特意买过燕窝送给赵菲刘礼当礼品。但现在采摘保存技术毕竟有限,寻常燕窝尚且易得,珍贵的血燕却是万金难求;就连国公府的人脉都搜罗不到,只能用白燕敷衍而已。
开了南洋以后,可能弄点血燕也不难,但奢侈到可以随手赏人……
世子左右望了一望,小心扯了扯身边老实跪坐的闫东楼:
“这血燕……”
闫东楼愣了一愣,还是回话了:
“是宫中传的话,让我们调拨了倭国的关税,到南洋去买了一千斤补品。”
一千【斤】?穆祺默然了。
只能说,这果然是老登的手笔……原本他还为这罕见的点心感到一点难得的感动,但仅以这个数量级来看,怕不是老登养的猫都能混一碗血燕吃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