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印川愣了一愣,记得自己在外务处行走时倒真与当值的张太岳盘桓过数日,彼此言谈甚欢。只是万万料想不到,区区几日往来交谈的情分,居然还真能凭空争取到这样大的脸面和赏识——每一匹千里马都渴望伯乐,但伯乐来得太猛太快,也实在叫人害怕。
中枢重臣的赏识是足以直飞上天的火箭;但当事人也该想想,就凭自己那几根小胳膊小腿,能顶得住火箭的压力吗?
潘印川讷讷开口了:“下官实在担当不起……”
“我都还没有复述张太岳的话呢,先生怎么知道担当不起?”世子微笑起来,请潘印川坐在身旁,轻描淡写的岔开了话题:“张学士为我论述先生的贤能,最为推崇的不是文章政绩,而是先生在治河及水利上的创见,称为‘千古无双’、‘可与夏禹争先’;敬仰之情,溢于言表。在下因此而好奇万分,所以才特意等候在此,希望能向先生请教一二。”
“可与夏禹争先”!这句话实在是将人的身份抬得太高太浮夸,几乎有造神的嫌疑了。但潘印川默然了片刻,却只道:
“恐怕张翰林是过誉了。下官至今也只是纸上谈兵,并未运用什么。”
世子挑一挑眉,立刻意识到了这句谦辞中微妙的情绪:虽然潘先生口称过誉,貌似惶恐,却绝不否认这赞扬中近乎于过激的比喻,而仅仅只以“没有实践”作托辞而已——换言之,在潘巡按心目当中,他的治水方法是真正当得起“千古无双”这四个字的;能不能与夏禹争先不好说,但纵观黄河治水这千余年的历史,他也未必就比前人差了什么!
推陈出新、勇攀高峰,抵达前人从未抵达之境界;当仁不让,居之不疑;这是不是也算专业技术人员浪漫与自信的一种呢?
……当然,作为这个时代最顶尖的水利专家,潘印川绝对有资格表达自信。这也就是封建时代利出一孔自然科学太不受重视了,如果换到推崇技术与理性的现代世界,这种超绝当世、足以改变黄河治理局势的水利专家,地位可绝不是混吃等死的勋贵子弟可以比拟的。勋贵家的饭桶每朝每代都有,过江之鲫不足为奇,但一言可以兴天下的水利人才,五百年内能够遇到一个独苗,那都算是老天爷高产至极。
只能说,天下的事情就是那么难讲,几千年来最出色、最优秀的水利人才,居然并不诞生于黄河水司衙门,甚至生平与河工及水利都毫无瓜葛;若以平生简历而论,此人与工程建筑唯一的联系,大概只有三十岁时蒙受圣恩,帮真君监管了一下修筑宫殿的木料而已。
——一个修宫殿的监工,靠着翻阅典籍和查找资料,隔着一万八千里凭空想象出了治理黄河的最佳方案,这种匪夷所思到近乎于侮辱智商的爽文情节,大概是连小说家都不屑于相信的吧?
世子凝视着潘印川的神色,微微一笑:
“过誉不过誉,我也不知道。但张太岳将尊驾的主张都抄了下来,我也看过一二。”
潘印川赶紧起身行礼:
“下官的拙笔,真是有辱斯文,请世子不吝指点。”
潘抚按当然对自己的才干极为自信,但十年宦海沉浮终究增长了阅历。他深刻的明白,官场升迁不过只是一张嘴,全靠着上官的吹嘘;要想实践自己胸中横亘已久的愿望,非得要说服中枢的重臣不可。穆国公世子的名声是荒唐了一点,但身份毕竟摆在那里,只要能替自己宣扬一二,也是天大的好事。
所以他不敢稍有迟误,立刻让仆人在自己的行李中取来斟酌已久的题本,双手捧给穆国公世子。这份题本是他近年以来的心血,相较于先前粗浅简单的宣传,更要精密细致百倍。只要世子能领略到其中的一星半点,必定能够体会他在治水思路上的重大革新,并为之倾倒赞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