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皇帝!高皇帝!”飞玄真君抬腿就是一个翻滚,嘶声喊叫、几乎破音:“求高皇帝饶恕,不知孙子何错之有,哎哟——”
这叫唤又凄厉又刺耳,但偏偏是中气十足,满殿上下听得是清清楚楚;看起来不像是生病哀嚎,倒像是梦魇住了在鬼叫。李再芳扑通跪倒在地,扯住皇帝衣服,赶紧框框磕头:
“皇爷,皇爷!”
如此喊叫两声,真君的眼珠子终于翻下来了。他怔怔望了片刻,才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来,垂下了一张汗津津惨白色的脸:
“是你们呐。”
“是奴婢。”李再芳小心道:“皇爷这是又梦魇了?”
不错,自从一年前皇帝祭祀太庙之后,断断续续就开始做起了怪梦,打坐精修时常常身不由己,坐着坐着就睡了过去,然后时不时做一点莫名其妙的梦境。这些梦有好有坏,做完好梦后神清气爽得意洋洋,但偶尔也会做几个沉溺其中的噩梦,需要太监及时唤醒,否则就会满地打滚,口出胡言……
当然,梦境的底细属于皇帝绝对的隐私,李再芳从来不敢探查半点。但今天事不凑巧,他进来时却恰恰听见了“高皇帝”几个字——涉及到高皇帝的噩梦,那就实在是……
李再芳不敢多猜,只是低头示意跟来的小太监赶紧去取热水毛巾和熏香,预备着给圣上洗漱。但皇帝默然片刻,却忽然低声开口了:
“我……朕刚刚梦到了高祖皇帝与太宗皇帝。”
李再芳赶紧磕头:
“祖宗入梦,必定是要奖掖圣上的仁德。这是国泰民安的吉祥兆头,奴婢谨为圣上贺!”
周围的太监赶紧爬过来,一同磕头给皇帝贺喜。但大家嘴上说得热闹,心头却都在打鼓——祖先入梦可能不假,但皇帝打着滚喊饶命又是怎么回事?谁家的吉兆是要把人吓得满地滚的?
有鉴于此,众人道贺之后,不敢再多说半句废话,只能跪在原地窥伺皇帝的心情。而真君亦盘坐于软榻,神色阴阳变化不定。
在飞玄真君数十年的皇帝生涯中,的确也曾有过先祖入梦的征兆。但这种梦却多半是朦胧而模糊的,闪回过的不过是从记忆中截取的一点零散印象,其政治意义多半仰赖于巫师别有用心的解读。但最近的梦境却大大的不同,他梦到的居然不是自己永不忘怀的生父生母,而是毫无印象的高祖与太宗。这两位也并非是太庙画像中模糊而抽象的脸,面容与举止都和活人无异,甚至说话中还带有某些费解的口音;整场梦境清晰可辨,完全超出了以往的经验。如果说先前的梦境还能用“日有所思”来形容,那这种梦似乎就只能解释为是祖先显灵……
可是,如果这就是祖先显灵的梦兆,那它暗示的结果,恐怕……
皇帝的脸色沉了下去。
总的来说,这种梦兆也是随着时间而逐步发展的。一开始这梦境诞生于真君讨平倭寇后上告太庙的那个夜晚,那时的梦境还很平静,很简单,他被自己的亲爹引到了高祖与太宗面前,蒙受祖宗的恩赐品味祭祀的美酒,醒来后犹有余香在口,矜矜以为自得;但从半年以前开始,梦境的征兆就越来越不对了——高祖太宗先是怒斥,再是大骂,最后甚至脱下了腰带要将飞玄真君抽得如龙卷风一样的旋转;两个武将出身的老祖宗筋力强壮,随手抽上一鞭能疼得老道士满地打滚。要不是亲爹兴献皇帝拼死拦了一拦,真君可能也就只有嚎啕了……
真君的嘴角微微抽搐,不觉摸了摸自己薄薄道袍下的手臂,仿佛仍有幻痛。
都说棍棒底下出孝子,但这样劈头盖脸的鞭子也有极大的副作用。真君倒是将满地打滚的剧痛记了个十成十,但高祖太宗在暴怒时痛斥的种种言辞,却在一觉醒来后忘了个干干净净。这几天梦里的罪吃得不少,但老祖宗到底是为什么而暴怒失常,皇帝却是一点都记不起来了,只有那种惊悸而恐慌的感觉历历在目,至今仍不能消散。
不过,记不起来也没有关系,真君的聪慧举世无双,猜也猜得出来高祖太宗的雷点——讨平倭寇制服西夷训练军队是肯定不会激怒先祖的;但这一年多以来真君求长生愈急,不惜残害宗室鞭笞百官疯狂向外扩张,置列祖列宗的祖训于不顾,悍然自行其是。这种种举措大大动摇了朝政的稳定,当然会激起祖上巨大的愤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