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世上哪里有这么多高雅又少见的古董?百般搜求不得,只能打死人的主意。在老登过寿的这几十年里,南摸金北移山两大门派大展拳脚,可把古坟祸害得不得安宁。就算不提什么保护文物,折腾死人也真是损了八辈子阴德;许老头附庸风雅狗屁不通,简直就是一团乱糟。
从后来的记录看,被霍霍得最惨应该的是埋在河北一带的中山靖王墓,三年前姓许的上贡给老登的玉蝉,就是中山靖王的贴身珍品。这样的东西都被翻了出来,整个墓估计已经是一团稀烂。】
许少湖抬了抬眉毛。
阁老心中装的是众正盈朝的九州万方,倒不至于为一点小小的阴德伤神。而清流闫党缠斗以来彼此骂战数十会合,尖酸刻薄阴狠毒辣,也绝不是只会无能狂怒的天书可以比拟,仅仅一点谩骂,当然无法破防。最令他挂心的,反而是其中对“玉蝉”的只言片语。
三年之前,清流闫党的交锋曾经臻至某个高峰,双方都不得不向飞玄真君大表忠心以展示地位。而这枚由下属进贡的玉蝉,则是许阁老进献圣上的关键胜负手之一——次宝虽名为蝉却没有经过什么雕琢,只是极品和田玉上天然的生出了长须与蝉翼的纹路,更奇的是天生一双眼睛殷红灿灿,浓郁颜色随着光线起伏荡漾,仿佛是千百年依旧鲜活的血液。
仅仅是这个成色卖相,便是绝佳的宝贝;更不必说玉蝉本身的含义。道教中将凡人成仙羽化比拟为野蝉蜕壳,而这天生天成亿万年不腐不坏的玉石蝉蜕,无疑便是道长即将抛弃腐坏的肉身飞升上界的预兆。
这样清雅脱俗又寓意深刻的嘉礼,其中又寄托了清流对主上修仙了道的殷殷期盼。如此贴心贴肠,怎么能不受道长的喜爱?某种意义上,这枚玉蝉甚至可以视为清流与皇帝之间的政治契物,许阁老以此向真君郑重保证,自己每日讲究的圣人礼法与清高自许都只是立人设的工具,绝不会读孔孟读昏了头杯葛圣上修仙大业;而皇帝亦投桃报李,时时刻刻在重臣面前把玩玉蝉,上下摩弄爱不释手,展露对清流的善意。
近年以来,圣上更听闻方士秘术,常常在打坐中口衔玉石,生津取静强固筋骨。许阁老也投其所好,打算让下属寻觅一片用青玉制成的树叶献上,也算是与先前的玉蝉彼此搭配的好物。
若真如天书所说,玉蝉乃是中山靖王的随葬品;那别的也就罢了,恐怕这口衔玉石的方术,就实在……
许阁老不动声色的翻过了一页,打算让手下去细查一查这玉蝉的来历。要是实在有些尴尬,掩饰了也就是了。全天下的古董有多少不是从墓里来的呢?只要不嚷嚷得太过,陛下也不会留心的。
……最多以后不要进嘴嘛,这又算什么大事?
他再翻了一页:
【当然,贴身宝贝归贴身宝贝,具体贴的是那个身就不好说了。中山靖王其实并不喜欢玉石,随葬于棺中的玉器应该是入殓时的礼器。汉代有以金玉堵塞死者七窍的风俗,但大多用的只是细小的碎金碎玉,怎么会用这种足有猕猴桃大小的玉蝉呢?
这就不得不提到中山靖王的特殊爱好了——从主墓室中发掘出的青铜大唧唧来看(没错,是从本人墓室发掘的,所以与妻妾什么都没有关系!),中山王不愧为姓刘的豪杰,继承了历代西汉先帝的光荣传统,那是可攻可受,前后都能来得;这些青铜大唧唧,有的中空可灌热水,有的遍布螺纹,有的还能用机关收缩;穷尽巧思工艺细致,必定是亲身反复体验,才有这样的技术飞跃。
只不过嘛,青铜大唧唧用久了,下面难免松弛;合理猜测的话,正因为下面比较松弛,才必须要以玉蝉来弥补这一部分。当然啦,这样的处理也算是歪打正着——肠道腐烂后肠液与胃液顺流而下浸润玉蝉,在腐蚀了玉石表面的疏水结构后,墓中的朱砂才能点染玉蝉的眼睛,留下那种不可磨灭的红色……】
许阁老的手僵住了。他直勾勾盯着天书中“松弛”两个字,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但一秒钟后,久经训练的大脑还是忠实的向他反映了准确的消息。于是许阁老丝毫不耽搁功夫,两只眼珠向上一翻,直接栽倒了下去。
果然是官场训练出的大模型ai,绝对不是嗑金丹嗑出了躁郁症的老登可比。就算受惊晕倒,也要体面呢。
体面归体面,许阁老毕竟不是老登与闫分宜那般的天选丹药圣体,这数月的金丹磕的他气血沸腾脏腑绞痛,身子骨委实大不如前。这一次在密室内受刺激独自晕倒,病势其实极为凶险,要是没有人及时发现,怕还是有不忍言之事。
最终救了许阁老性命的,还是西苑的一次临时宴会。早先朝政屡起风波,搅动上下人心不安,很不利于科考前的局面,飞玄真君为安抚人心,这几日屡屡召见筹备科考的官员及致仕在家的老臣,试图缓和紧张的气氛。
这样的宴席基本就是沉闷无聊的,行礼如仪,除了飞玄真君与几位司礼监的能开一开小灶之外,其余人只能在凉风中享用光禄寺预备的茶汤。光禄寺与翰林院太医院齐名,在京中号称“十可笑”,办的宴席非常之有名;用高情商的说法,是“颇有祖宗遗风”,“不忘高祖创业苦”,用低情商的说法……喔,不能用低情商的说法,没看到憋出“贼僧”两个字的翰林院已经被皇帝关了禁闭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