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好被褥后, 又拿了三个紫金釉汤捂子,拧开上面的螺帽,拿来汤瓶, 汤瓶中是奶嬷嬷们早就预备好的热水, 青葛便将热水灌进去。
在哗啦啦的水声中,宁王的声音清朗温煦, 他正一字字给小世子读着《诗经》, 此时恰好读到凯风篇:“……棘心夭夭,母氏劬劳。凯风自南, 吹彼棘薪, 母氏圣善, 我无令人……”
他这么读着时, 便突然停了下来。
大脑门的小世子, 眨着晶亮的眼睛, 不解地看着他。
宁王的视线缓慢地移向窗棂外, 此时雪花飞舞, 寒风肆虐。
他静默了片刻,才俯首下来, 用自己俊朗的脸庞轻贴住孩子稚嫩的小脸, 低声道:“今晚为什么突然哭了?”
小世子并没有说话,只歪头看着自己父王。
宁王:“你人虽小, 什么都明白,是不是?”
他眼睫低垂, 喃喃地道:“那一日,父王路过一座道观, 都说那道观灵验,所以父王烧了香也求了神, 若真那么灵验,他们便该保佑父王早日找到你母亲,到时候你便可以有母亲在身边,陪着你,你必是高兴?”
这么说着,宁王的视线不着痕迹地巡过侧后方,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她一抹衣角。
她穿着一件白绫对襟夹袄,下面是墨色锦裙配素白裤,裤腿那里扎着绑腿,利索又干练。
他收回目光。
微阖上眼,他脑中却想起那一日,在小娃儿哇哇啼哭声中,她手足无措的样子。
她不是不肯伸出手,是因为她不敢伸出手吗?
三年了,她就这么一直徘徊在风雪中,静默地站在屋檐下,听着这个孩子的动静。
这时候,小世子在他怀中动了动,有一搭没一搭地踢腾着小腿儿,像是抗议,又像是喜欢。
宁王道:“她应该很喜欢你,不只是因为银子,她生下你,是因为她也希望你能来到这个世间,如果有机会,她一定会紧紧抱住你,把你抱在怀中疼爱你。”
然而小世子根本没有理会他,他在用他的小手扒拉着那本书,翻开一页,又一页,他根本看不懂,只看上面的图画。
宁王大手温柔地包容住他软糯的小手,低声道:“你母妃她叫王三,你要记住她的名字。”
青葛听到这话时,正将汤捂子放入被褥中。
这一刻,她感觉自己的手被烫了一下。
因临近年节,此时的皇都繁盛自然不同于往日,宁王一行人抵达皇都王府,并安顿下来。
青葛如今因有五品武职,到底身份不同往日,也要进官署点卯,并要叙职呈交等,这其中手续繁琐,倒是花费一些功夫。
这期间青葛还曾跟随宁王前往太子府中,拜见了太子。
其实这么踏入其中时,她心里很有些感慨。
她曾经以一个心存嫉妒的爱慕者身份潜入太子府中,也曾经以宁王妃身份耀眼地踏入其中,更曾经以暗卫身份沉默恭顺地步入。
如今她却以朝臣的身份挺直了腰,光明正大地步入太子的议事厅中。
胸骨的棍伤会让身体变形,肩上的刀伤会留下疤痕,走过的那么多路会让脚底生茧,可就是这些伤疤和硬茧,让她挺直了腰骨,可以和文武官僚、和皇亲国戚,一起出入太子府,可以一起看看墙上悬挂的舆图,共论国事。
后悔吗,不会。
已经得到了这么多,她永远不会后悔。
可她到底想起小世子。
小世子很好,软糯糯的,看上去很有些小性子,但其实很乖巧。
在灭了灯的锦帐中,他好奇地打量着她,好像一直都记得她。
她略哄了哄,他便乖巧地闭上眼,果然很快就睡着了。
这时,前方的人突然停下来,回首看了她一眼。
青葛忙道:“殿下?”
宁王眉眼疏淡:“没什么,皇兄一直器重你。”
青葛:“那是太子抬爱。”
宁王便不再多言,这让青葛难免猜测起来。
如今太子开始辅佐朝政,他心存大志,是想在政事上革旧除新,一展宏图,是以辅佐朝政以来,大刀阔斧,朝野吏治,擢升亲信,提拔贤才,其中自然也难免触犯一些朝臣利益。
于是朝中便有些传闻,认为太子急功近利,也有人趁机在皇上面前进献谗言。
大晟素来嫡长子继位,皇后无出,太子为皇贵妃所出,储君之位并无异议,其他几位皇子并无争夺之心。
但是这些年太子膝下无子,如今又这般大刀阔斧,难免落人把柄。
青葛真想着,步入厅中见过太子,太子先和宁王谈起朝中事,提起四大世家岌岌可危,黄教作乱,想着为防不虞,必要广增侍卫,严密布防。
这么聊着间,太子便提起四大世家驻地丈量田亩一事,分析起来,却是要选派一些武艺高超的心腹前往。
青葛听着,倒是明白,此时四大世家势衰,正是朝廷丈量田亩的最佳时机,但既要在别人地盘上做事,自然处处受阻,难如登天,甚至可能会遇到械斗杀戮。
为了将事情办妥,就必须使用铁血手段,要能镇得住那些地头蛇。
正想着,太子道:“如今我已经在荼雍和苍邳布下人手,唯独缟兖,迟迟不曾有合适人选,所以我也想着,从你千影阁中调配合适的人选,前往缟兖,助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