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少年却对他所列算式颇感兴趣,又往后翻了一页,给他看下一道题。
刚才是分银子,现在是和尚分馒头,解题思路大同小异,都是很简单的二元一次方程,朱翊钧八九岁的时候,冯保就教过他。
那少年一连翻了好几页,朱翊钧都能一一解出正确答案。
少年看向他时眼神充满了惊喜:“士人聚在一起,不是谈论诗词文章,就是畅谈家国天下。第一次遇到有士人如此精通算学。”
士人只管读书考功名,翻来覆去都是四书五经,非得背得滚瓜烂熟,才有机会从八股文中脱颖而出。
只有南来北往做买卖的商贾,才会研究算学。
朱翊钧摆了摆手:“我也算不得精通,学过一些罢了。”
张若兰笑着看他,刚才解题的时候,说得头头是道,现在倒还谦虚上了。
朱翊钧接过那本册子翻了翻,问道:“这些算学题都是你出的吗?”
那少年摇了摇头:“前些日子,一位到我们那里经商的商贾送给我的。”
朱翊钧来了兴趣:“什么商人?”
少年笑道:“是个很有趣的人,他说以前的筹算法太繁琐,要用一种简单实用的方法取代。”
张若兰问:“什么方法?”
“珠算。”
张简修插了句话:“珠算不是早就有了吗?”
那少年摆了摆手:“不一样。他要集历代珠算之大成,统一口诀和算法。”
这么说来,这个人的确很有意思。
朱翊钧问道:“他是哪里人,姓甚名谁?”
“南直隶徽州府人,叫程大位。”
朱翊钧乐了:“又是南直隶徽州府。”
帅嘉谟也是南直隶徽州府人士,看来徽州人不但会做生意,算学也个顶个的好。
朱翊钧记下了,回去之后,就派人去找这个程大位。
正打算离开,又想起来,还不知道眼前这位少年的姓名,便问道:“听你口音,像是松江府人。”
少年点了点头:“没错,松江府上海县。跟着老师和师兄游历此处,因为老师与夫山先生是故交,特来听他讲学。”
朱翊钧又问:“你叫什么?”
“徐光启。”
朱翊钧又问:“你多大了?”
“今年十五。”
“你也要参加今年的秋闱吗?”
徐光启摇头:“参加秋闱,我就不来了。”
朱翊钧想想也对,要考试的谁来凑这个热闹,来凑热闹的要么考过了,要么今年不考。那边的讲学又开始了,于是,他们的闲聊也告一段落,几人回到书院。
朱翊钧注意到,此时,厅堂中的人已经少了许多。并不是人人都能接受泰州学派那套大胆新潮的观点,接受不了的,已经提前离场。
朱翊钧是个另类,他既不完全尊崇孔孟那一套,也不完全接受新的思潮,无论什么观点,他都会听一听,好与不好,信与不信,他自有判断。
人少了,何心隐的讲学却更加大胆。前面讲什么教育、职业、平等。这时候,留下来的都是对他的观点深信不疑,或是感兴趣的,他进一步开始议论朝政。
一上来,他就先抨击现在朝廷中存在的乱想,贪墨纳贿、奢靡成风、官官相护、弊病丛生……
说着说着,他就把矛头直指当今权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擅权专政,独断专行。
毕竟是听别人骂自己的父亲,再怎么淡定,张若兰也有些听不下去,欲要转身离开,朱翊钧却拦下他,低声道:“再等等。”
接下来,何心隐就说到了心目中的理想君主,不是什么以血缘为基础的、世代相传的“家天下”,这样的君主,不需要德行,只要会投胎就行。
他心中真正的君主应该具有允执屏中的品格,不公允、不执中就不会有道心,没有道心就不可能弘扬道义、替天行道。
其实朱翊钧已经隐隐猜到了,抨击朝廷,抨击权相都不过是铺垫,他真正要抨击的,是大明天子。
这话说得极为大胆,但这也是泰州学派区别于其他王门心学的一大特色,语不惊人死不休,什么话题足够轰动,他就说什么。
可是,下面鸦雀无声,没有人鼓掌,也没有人叫好。
何心隐又继续输出他的观点,他创办书院,由率教、率养管理学生,他们能允执顾中,正确地把握“群”和“均”的准则,杜绝不均和不公,体察民情,凝聚民心。
因此,只有那些能以先知觉后知的率教、率养,在国可为一国之君主,在书院可为一校之师长,在民间可为万民之师、万民之主。
何心隐最后提到,任何人都有培养、完善自己道德修养的能力和权利。因此,人人都可以通过用功成为众孚所望的率教、率养,人人也可为师、为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