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朱翊钧去德安府听讲学,张嗣修和张懋修要跟着,朱翊钧不让,叫他们留在府中准备考试。
张简修和张若兰倒是不用科考,无事可做,跟着他一起去凑热闹。
泰州学派的最大特点就是,他们认为不是只有读过书的士人才能做圣人,贩夫走卒、引车贩浆通过悟道皆可成圣。
创立者王艮是个商贩,十九岁拜谒孔庙,认为“夫子亦人也,我亦人也,圣人者可学而至也”,遂开始读书,三十八岁拜师王守仁。
他自己就是个普通人,提出“百姓日用即道”,认为圣人之道,就在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之中。
因此,泰州学派每次讲学,听课的人数众多,且各行各业都有。
朱翊钧听那俩书生闲聊,还以为入会的门槛很高,其实也就是捐赠些银钱,这些钱用于何心隐在老家创办的一家书院的日常开支。
何心隐上来就批判了周敦颐的无欲说,周敦颐的观点人做到无欲,才能答道圣人的境界。何心隐则反驳道:想要达到圣人的境界本身就是一种欲望。
另外“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也不是说无欲,乃是欲“不欲”的意思,“从心所欲而不逾矩”也不是说无欲,而是欲“不逾矩”。
何心隐的观点是,人应该对自己的裕王有所节制,才能不损害自己和他人的利益。
朱翊钧低声问张若兰:“妹妹以为如何?”
张若兰点点头:“有些道理。”
“什么道理?”
“人活于世,处皆是世俗之欲。就算是孔孟这样的圣人,也只说寡欲,而并非吴语。”
“濂溪(周敦颐号)先生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他希望自己拥有莲花一样的品行,做花中君子。”
张若兰转头看向朱翊钧:“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欲望?”
朱翊钧笑着点头:“妹妹说得是。”
接下来,何心隐又谈到教育。他认为私塾、私管是一种自私的行为,应该叫建立公学,统一学习,统一食宿,才能打破打破宗族、种姓、财富的差距。
他还认为,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应该得到尊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应该局限于君臣、父子、师徒,应该以“会”统天下,天下士农工商都可以做朋友,大家只有职业的区别,没有身份的区别。
接下来他又讲到了平等,体道行仁的平等,人际关系的平等,教育平等,职业平定。
讲到这里,下面的掌声、叫好声此起彼伏。
朱翊钧在周遭看了一眼,书生打扮的人频频点头,一脸受益匪浅,那些农夫、石匠、铁匠,要么跟着点头,要么一脸迷茫,要么激动得热泪盈眶。
朱翊钧又问张若兰:“妹妹觉得他们能听懂吗?”
张若兰道:“有的能吧。”
“哪些能?”
张若兰嗤笑一声:“与他们息息相关的那几句。”
其实朱翊钧也注意到了,说到平等,说到大家都是朋友,说到职业没有高低贵贱的时候,下面的反响格外热烈。
朱翊钧弯着腰,凑到张若兰耳边,轻声问道:“那妹妹觉得他的观点如何?”
他们俩身高差了不少,张若兰要踮起脚尖才能凑到他耳边回话:“观点不错,但动机不纯。”
朱翊钧挑眉:“何以见得?”
张若兰还没说话,旁边硬是挤进来一个脑袋,张简修好奇的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你们聊什么呢,怎么不带我?”
“……”
朱翊钧把刚才问张若兰的问题,又问了问他,张简修挠了挠脑袋:“我不知道他说得对不对,但我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
朱翊钧神色一凛:“怎么说?”
张简修凑到他耳边,轻声道:“我听我爹提到过这个何心隐的名字。”他晃了晃脑袋,“头疼。”
何心隐六十了,讲学时间太长,坚持不住,要休息一下,大家可以自由活动和交流。
朱翊钧不是第一次听他们心学传人讲学,当年的灵济宫大会,天下士人齐聚灵济宫,讲的都是“心即理”“格物致知”“知行合一”这些思想上的东西,要领悟需要门槛,所以参加的都是上京赶考的读书人。
徐阶虽然是个老谋深算的政治家,但温和儒雅,待人接物彬彬有礼。
泰州学派和何心隐的观点,给朱翊钧最直观的感受就是激进、极端,又癫又狂,但这种标新立异又的确博人眼球,那些大字不识几个的农夫、石匠、铁匠还真就被他口中的平等、自由忽悠得激情澎湃。
旁边还有个更癫的,一群文士中间坐了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听他侃侃而谈。
朱翊钧也混在人群中,听了一耳朵。
好家伙,这位更癫。他一上来就讽刺道:“程朱理学就是伪道学。”
在座各位,哪个不是学程朱理学长大的,包括朱翊钧自己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