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行回道:“张阁老今早到户部处理公事,差不多快回来了,诸位阁老今日要例行议事。”
“议事?”朱翊钧既诧异又好气,“现在高阁老和赵阁老还能一起议事啊?”
语气中多少带了点幸灾乐祸,申时行又岂会听不出来。但他一个小小的翰林院侍读,也不敢妄议阁老之间的恩怨,只能装作听不懂。
朱翊钧自然也不为难他:“申先生,你也是来看踏雪的吗?”
说到这个,申时行却有些不好意思:“臣……只是路过。”
朱翊钧才不信他只是路过:“你手里拿的什么?”
“额……”申时行摊开手掌,是个小纸包,在朱翊钧热切地注视下,他只得打开纸包,里面是两片肉脯,“我给踏雪带了些吃的。”
“嘿嘿!”朱翊钧往旁边让了一步,“那你喂给它吧。”
一看申时行就不是第一次上班时间摸鱼,他一靠近,踏雪就一翻身坐了起来,还冲他“喵”了一声,像是催促他快点把好吃的交出来。
吃饱喝足,踏雪一跃上了房顶,寻一处阳光更加充足的地方,睡个回笼觉。
朱翊钧和申时行一起进了屋内,后者忙自己的工作去了,朱翊钧往史馆那边走。
他向马自强询问修《世宗实录》的进展,又说自己想查阅一些旧时的诏令,这部分内容在制敕房存档,马自强正要带他过去,这时候却有人来找,与马自强商议别的事情。
马自强不敢慢待皇太子,朱翊钧却并不在意。他挥了挥手,让马自强忙手里的事情,他自己过去便是。
制敕房是文渊阁西侧的一排小房子,专门负责书办制敕、诏书、诰命,册表、题奏、揭帖等一应机密文书。
朱翊钧经常来文渊阁,主要在正殿和史馆,制敕房却极少去。
他走进制敕房,却在路过一张书案的时候,被桌上的一页纸吸引了注意,那并非他要寻找的东西,却是一篇文章:
“又杂植兰桂竹木于庭,旧时栏楯,亦遂增胜。借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而庭堦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
朱翊钧一下子就被文章中描写的进屋抓住了注意力,这是一处书斋,笔者与祖母、母亲曾经在此处生活的趣事。
文章最后的部分是几年之后补上的,笔者怀念与妻子的相处时光,后来他的妻子亡故,他常年在外,便也鲜少回去。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文章娓娓道来,清淡而质朴,却能让读者感受到那份对故去亲人深重的情感。
朱翊钧虽然年纪小,阅历少,但那种缅怀至亲的心情他能感同身受,在他心中,也有一个回不去的“南阁子”。
不需要见到作者本人,看完这篇文章朱翊钧就能猜到他是谁。
这个人叫归有光,朱翊钧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是在嘉靖四十四年的殿试上,太史诸大授将他推荐给了另一位考官。
后来,他又听说,这个人其实是由徐渭推荐给诸大授,还夸他是当代欧阳修。
他年近六十才高中进士,一直外派做官,后经高拱和赵贞吉推荐,升为南京太仆寺寺丞,李春芳欣赏他的才华,又将他留在内阁,掌制敕房,修《世宗实录》。
事情就是这么奇妙,那一年徐渭作为李春芳的门客,看到归有光的文章,一时忘了赴诸大授的约,最后,却是因为得了李春芳的赏识,留在内阁。
一个殿试考了三百多名的三甲进士,稍微富庶一些的县城知县都轮不上他,他却在短短几年干到了内阁,最神奇的是,被高拱、赵贞吉、李春芳三个水火不容的阁老同时举荐。
徐渭盛赞他是当代欧阳修,不是没有道理。
“参见太子殿下!”
朱翊钧转过身来,归有光俯身要拜,却被他一把搀起:“先生免礼。”
他又举起手中文章:“这篇《项脊轩志》是先生所作。”
归有光应道:“是臣早年所作,正要寄给好友。”
“写得真好。”朱翊钧却把文章叠起来,竟是递给了身后的冯保,“你再写一份寄给朋友吧,这份我想带回去再读一读。”
归有光受宠若惊,又要谢恩,朱翊钧却摆了摆手,说起正事:“我要寻一封嘉靖二十七年的诏书,马先生说存在西小房,先生帮我找找。”
说话间,他余光一扫,捕捉到外面院子有个熟悉的女身影——张居正回来了。
“先生找到之后,让我的伴读誊抄一份。”话音刚落,他已经大步走出了西小房。
“张先生!”
张居正平日总是一脸严肃,尤其在宫里,今日却有些不同,见了朱翊钧,竟是上前一步,轻声在他耳边道:“殿下来得正好。”
“噢!”朱翊钧眨眨眼,“哪里好?”
张居正神秘一笑:“殿下爱热闹,今日正巧有热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