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和冯保站在他的两侧,一个在看钤印和题跋,一个在看画卷的局部,陈炬则站在他身后,躬身,低头,去看画的细节。
这画太长了,足有二丈,还好这个用来做私库的殿宇够大,否则很难展开。
朱翊钧先走到徐渭那边,发现他对这幅画本身兴趣不大,一直在研究钤印和题跋。
朱翊钧凑过去,先看了一眼卷首的五字签:“‘清明上河图’,瘦金体,这是徽宗御笔。”
徐渭赞许的点头,指着下面的钤印说道:“宣和御府,双龙小印。”
“方才我与殿下讨论,钤印与题跋能让字画更加珍贵,正体现于此。”
“欧阳子曾说过‘萧条淡泊,此难画之意,画者得之,览者未必识也,故飞走迟速,意近之物易见,而闲和严静,趣远之心难形’,此画之技法算不得绝顶,不过,正如李阁老的题跋所言,却称得上旷世神品,稀世之珍。其中妙处,殿下不妨细细看来,定能有所收获。”
听他如此说,朱翊钧便开始认真观赏这副《清明上河图》,首先自然是钤印和题跋。
从金、元至本朝,从题跋就能看出,众人对此画的作者、创作过程和时间皆有疑问和考据。
本朝第一个题跋的人叫吴宽,朱翊钧看一眼名字就能说出他的生平:“他是成化八年的状元,也是弘治皇帝为皇太子时的老师。”
吴宽提出一个疑问:如今宋徽宗的《宣和画谱》完好的保存,里面记录了他收藏的两千七百余副画作。以《清明上河图》作者张择端这样的本事,《宣和画谱》却未有记载,实在令人生疑。
接下来就是刚才徐渭提到的“李阁老”,正是弘治、正德两朝内阁辅臣,也是当时的文坛领袖李东阳,大明第二个谥号“文正”的文臣,传世作品数量惊人,传奇事迹能著一本书。
李东阳先后两次题跋,时隔三十年,第二次题跋,足有八百余字,其中写道:“所谓人与物者,其多至不可指数,而笔势简劲,意态生动,隐见之殊形,向背之相准,不见其错误改窜之迹,殆杜少陵所谓毫发无遗憾者。非蚤作夜思,日累岁积不能到,其亦可谓难已。”
朱翊钧也从题跋中发现了一些趣事,前面有一个署名李祁的题跋,是李东阳的五世祖。吴宽和李东阳都是在同一人手中见过此画,后来此画又到了李东阳手中。
最后一个题跋的人叫陆完,他回答了吴宽的疑问:《宣和画谱》之所以没有收录张择端的作品,就像《宣和书谱》没有收录苏轼和黄庭坚的作品一样——得罪了蔡
京。
这一年是嘉靖三年,从此以后,《清明上河图》再没有新的题跋,如何进入紫禁城,成为皇帝私库中,众多落灰藏品之一,不得而知。
一路看下来,朱翊钧也渐渐体会到徐渭所说,钤印和题跋对于作品的影响。
《清明上河图》固然珍稀,宋徽宗的瘦金体和双龙小印亦是锦上添花,提升了作品的价值。
更重要的是,从这些钤印和题跋中,作品长达数百年的变迁都有迹可循。
这些都只是前情提要,看完了题跋,朱翊钧才开始欣赏画作本身。
二丈长的画卷中,张择端以散点透视构图法,生动描绘东京汴梁的景致,各色人物,牛马、车轿、船只,房屋、石桥、城楼,甚至皇宫。笔势简劲,意态生动,隐见之殊形,向背之相准,不见其错误改窜之迹。
朱翊钧一点一点看过来,从郊外小溪旁的骆驼队到商船云集的汴河,从车水马龙的街道,到鳞次栉比的茶坊、酒肆,从最普通的市井百姓,到身着官服的文武大臣……
他一边看,一边挪动脚步,不知不觉跟人撞了一下,抬头一看,是冯保,小家伙立刻凑个脑袋过去:“大伴,你在看什么?”
冯保冯保指给他看:“金明池。”
朱翊钧定睛看去,那是一处开阔的水域,亭台楼阁都建在水上,重殿玉宇,宝阁飞檐。池中还有许多船只,仔细看来,除了画舫龙舟,竟还有战船,朱翊钧看得颇为新奇:“我以为这是皇家园林,竟还有战船。”
金明池正是宋朝的皇家园林,也成西池,与大明的西苑类似。
冯保说道:“据说,张择端还有一副画作,称《金明池争标图》,画的正是金明池上战船争标,演练水军的场景。”
朱翊钧道:“看来,这个张择端也不是一般人。”
他忽的伸手,轻轻触摸那副《清明上河图》:“这么长的花卷,绘制在丝绢上,就算是本朝也不常见吧。”
“我瞧,这画的,倒也未必是盛世。繁荣之下,暗藏玄机。”
闻听此言,旁边三个大人不由对望。徐渭是他的兵法老师,对他这个说法分外感兴趣:“殿下此话怎讲?”
朱翊钧一处一处指给他们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盛世为何到处是乞丐?”
“这里,边境城门大开,边防形同虚设。进出东京的城门,本该重兵把守,却不见一兵一卒。”
他指向城墙下的某一处,若我没看错,这里应该是整个城防的机要所在,守将应在此处待命,随时应对
突发情况。然而,此地竟然变成了一处商铺。”
“军士们都去哪儿了呢,嘿,在这儿呢。”
他在密集的建筑和人群中,准确的分辨出哪些是身着甲胄的士兵,他们都懒散的椅坐在各处,看不出半分精气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