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很欣慰,这番话,若是对裕王说,他能想象儿子哭哭啼啼的模样。朱翊钧不愧是他亲抚育长大,比那些大臣还要通透,总能知道他想说什么。
“唉……”说了这么多话,嘉靖已经力竭,他努力想着,还有什么要跟孙儿交代的。
朱翊钧见他喘息,小手轻抚他的胸口:“皇爷爷,你说的我都记住了。别说了,快休息一下。”
嘉靖握住他的手:“记住了,也未必会按照朕说的去做。”“朕知道,你聪明。聪明人总是有自己的想法。”
“朕没能使天下大治,希望朕的孙儿能做到。”
“可惜,朕看不到那一日。”
朱翊钧说:“能看到,皇爷爷能看到。”
嘉靖想摸摸他的脑袋,但手已经抬不起来:“皇爷爷在天上看着你。”
“……”朱翊钧没说话,不停摇头,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背书给皇爷爷听吧,朕最爱听你背书。”
朱翊钧问:“皇爷爷想听什么?”
“三……三十三。”
他说话气若游丝,但朱翊钧立刻就明白了,他说的是《道德经》第 三十三 章。一边流着眼泪,一边背给他听: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知足者富,强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
暖阁外,太监、锦衣卫站满了整个院子,却又格外安静,耳边只有凛冽的寒风呼啸,鹅毛大雪铺天盖地,黄色的琉璃瓦,红色的宫墙,皆是一片暗淡的白色。
“皇爷爷,皇爷爷!!!”
暖阁内传来小皇孙撕心裂肺的哭喊,众人心知发生了什么,全都跪了下来,伏在地上磕头,带着哭腔三呼万岁。
黄锦推门进去,嘉靖靠在榻上,无论朱翊钧如何摇晃,已经没了声息。
大明第十一位皇帝朱厚熜,嘉靖四十五年,于乾清宫驾崩,在位四十五年,享年六十岁。
皇上驾崩了,这是国丧。嘉靖病了那么长的时间,近一个月来已入膏肓,宫中早有准备。
朱翊钧被陆绎和刘守有带去了另一处暖阁,贴身的几名太监陪着他,给他换上丧服。
不一会儿,张居正来了。走进暖阁,一眼就看到被太监、侍卫簇拥着,安静坐在那里默默流眼泪的朱翊钧。
小家伙抬起头来与他对视,眼睛又红又肿,眸中满是悲痛,像个被遗弃的小孩,那么无助,那么可怜。
“我没有皇爷爷了。”
上一世,张居正没经历这个。所以这一次,他一心等着老师叫他去给嘉靖拟遗诏。
此情此景,看得他心都碎了。
朱翊钧朝他伸出手,他便上前,将人抱在怀里,陪着他,安静的等待着。
外面,太监、侍卫、大臣都在井然有序的忙碌着,悲痛的哭声不绝于耳。
不知过了多久,暖阁外想起了敲门声。王安打开房门,外面站着一位内阁官员,他来找张居正:“徐阁老请张大人速到雍肃殿,有要事相商。”
此时,朱翊钧还靠在张居正怀里,一手攥着他的常服,不肯松开。
张居正等待许久的时刻终于来了,他哄着朱翊钧松手:“殿下,我得过去一趟。”
朱翊钧没说什么,松开手,让他走了。
过了一会儿,朱翊钧抹了抹眼泪,站起来就往门外走。冯保和陈炬跟上,问他:“殿下要去哪儿?”
朱翊钧说:“雍肃殿。”
雍肃殿就在乾清宫西侧小殿,面阔只有三间,是皇帝接见朝臣的地方。因为嘉靖常住西苑,此处空置了二十多年,却一切如旧。
朱翊钧过来的时候,殿门是关着的,门口站着两名内阁官员。看到他来,纷纷躬身向他行礼。
朱翊钧径直上前,推开门走进殿内,明间没有人,他转过头,次间的两人听见动静,也抬起头来,正是徐阶和张居正二人。
张居正手中握着笔,正在写着什么,徐阶从旁指点。
朱翊钧走到案前,明黄笺纸上写满了字,那是由徐阶草拟,张居正执笔的一封嘉靖遗诏。
遗诏是每个皇帝最后,也最重要的一封诏书。嘉靖这封遗诏包括三个内容,首先反省自己在位期间有何过失,又下令凡斋醮、土木、珠宝、织作悉数停止。
其次,裕王仁孝天植,睿智夙成。宜上遵祖训,下顺群情,即皇帝位。国丧期间,宗室王爷都在藩国好好呆着,不要搞事情。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赦免因进谏而获罪的众位大臣,活着的官复原职,已经死了的进行抚恤。
朱翊钧看了一眼那一长串名单,杨廷和、杨慎、杨继盛、沈炼、张经、李天宠、李默、海瑞……其中有他熟悉的,也有不熟悉的。
朱翊钧有点走神,原来皇爷爷在位期间,有那么多人蒙受冤屈。
徐阶见他眼睛红红的,小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有些地方被寒风一吹,竟是裂开一道细小的口子,尤为可怜。
这是未来的皇太子,徐阶不敢怠慢,躬身道:“殿下,还是先回暖阁休息吧,老臣这就去迎裕王……”说到这里,他又改了口,“迎圣上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