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哐当”一声,徐渭手中的瓷杯落了地,摔成了碎片。
他站起来,衣冠不整,前襟敞开着,露出一片胸膛。
他走到管家跟前,眼中满是愤怒:“我不做了。”
管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老爷请先生做幕
僚,预先支付了六十两聘银,这是一年的俸钱。按照约定,你应当做满一年。”
徐渭却说:“等我回浙江变卖家产,把影子还给你们就是。”
管家说:“山高路远,谁知道你会不会一去不回。”
“你……”
徐渭确实收了人家的银子,现在身无分文,还不出来,也不占理,半晌说不出话来。
管家又说:“我家老爷并不缺这六十两银子。请徐先生来,这几个月一直以礼相待。而先生你,却是拿了银子却不办事。”
徐渭站在那里,十分难看。他知道管家说得对,这不是银子的问题,他惹怒了李春芳。
凭李春芳在朝中的威望,就算他回到绍兴老家,想要找他麻烦也并非难事。
“我替他还!”
门外忽然传来个稚嫩的童音,屋子里的人同时转过头去,徐渭脸上的神情变幻莫测,管家一见朱翊钧却感觉脑袋疼。
门外滚进来一颗小团子,颇有气势的拦在管家身前:“他欠你的钱,我替他还。”
一屋子人见到他,全都跪了下来:“殿下。”
朱翊钧看着众人:“你们都起来吧。”
他抿着唇思索片刻,不知道六十两银子究竟是多少。他本来想说“我大伴有钱,让他还给你们”,又想起刚才听到徐渭说要变卖家产,应该不是小数目,兴许大伴也还不上。
小家伙在自己身上摸了摸,摸到胸前挂的东西,扯下来,抛给管家:“这个有六十两银子吗?”
管家手忙脚乱的接住,定睛一看,一枚赤金累丝流云百福长命锁,这一看就不是凡品。
别说六十两银子,他们几人的命加起来,都换不来这东西。
这长命锁好似一块烫手山芋,管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恭恭敬敬的捧着,举过头顶:“殿下,这不行,这不行啊……”
“不行啊?”朱翊钧又去摸腰间的平安扣,“加上这个够了吗?”
“不不……”管家吓得说都不会话了。
“殿下。”
这时,李春芳从门外走了进来。管家仿佛见到了救星,赶紧把长命锁送上。
下人机灵,看到朱翊钧来,就赶紧跑去通知了李春芳,他才能及时赶到。
李春芳接过长命锁:“这是殿下百岁宴时,皇上所赐。如此贵重之物,殿下不该随意取下。”
他将长命锁递过去,冯保替朱翊钧接过来,又重新挂回他的项圈上。
朱翊钧想了想,虚心接受了他的批评:“李大人
说得对。那我回去之后,就让爹爹把六十两银子给你送过来。”
他提到爹爹,却没提皇爷爷,这就说明,他不想把嘉靖搬出来压人,试图自己解决问题。
他能想到的方法就是,用钱换徐渭自由。
无论是裕王的面子,还是嘉靖的面子,李春芳都要给。他本就不是个盛气凌人的人,是徐渭激怒了他,他才拿官威压人。
不知为何,这位小皇孙忽然搅和进来,他只能顺水推舟:“罢了,老夫也不想强人所难,你走吧。”
说完,李春芳就转身走了出去。
朱翊钧还不忘在后面喊:“谢谢李大人,我爹爹会把银子送过来的。”
目送李春芳走出门,朱翊钧回过头来看向徐渭:“我觉得,你应该给他写。”
“为什么?”
“因为,”朱翊钧想了想,“管家说得没错,你收了银子,也答应帮他办事,中途反悔,这样不好。”
徐渭看着他,不发一言,心中五味杂陈。
一方面,他已经混到要靠一个孩子脱身,这让他多年以来积压的愤懑,又加了一个“更”字。
另一方面,他和这个孩子萍水相逢,对方帮他付过酒钱,只是听过一些关于他的往事,就坚持要跟他学兵法,还帮他解决了目前最大的困境。
他甚至从这个孩子身上,找到了一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那是很久以前,他在另一个人身上感受过的。
朱翊钧见他不说话,又接着说道:“不过没关系,你不愿意总有你的原因。”
徐渭没接他的话,说起另一个件事情:“你有没有听过胡总督请我做幕僚的事情。”
“听过呀,你不愿意,非要让他亲自来请。”
“你说对了,”徐渭望向窗外,“那你可知我为何不愿意?”
朱翊钧摇头:“不知道。”
徐渭说道:“庚戌那年,我写下《今日歌》和《二马诗》,痛斥奸臣误国,奈何人微言轻。”
“庚戌”这个年份朱翊钧听过多次。去年,蒙古人在顺义抢掠,嘉靖在宫中望见东方火光冲天,就说过:“庚戌年的事情又重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