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对来者淡淡道:“烦请转告你家黑头,是容不才,打了败仗,沦为胡赵阶下之囚。败就败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但要我归降胡赵,则是万万不能。
“胡汉有别,汉人不比胡人,一日之内能三易其主,容虽自幼游历方外,却也晓得忠君爱国的道理。绝不会自甘下贱,折身侍胡,你们胡赵这些年来,掳杀我中原百姓无算,血海深仇,容不能茍且偷生,认贼作父,愧对中原父老。”
这位新任的胡赵皇帝自小面黑如碳,黑头正是他的乳名,王道容此言大有轻贱之意。
胡赵皇帝闻言倒也没动怒,只吩咐左右软的不行,就来硬的。
最开始是不给吃喝,也不给水洗澡沐浴。
从豫州出发至今,草木摇落,北方已迈入隆冬。
再到寒冬腊月,不给御寒冬衣保暖,只让王道容穿着轻薄单衣,动辄辱骂逼迫,严刑拷打。
王道容却始终不肯低头,不改其志。
就这样刑逼了足足两个多月,底下的人再去问胡赵皇帝的意思。
皇帝道,他若不肯就砍他一根手指,若还不肯,就再砍他一根手指,若是还不肯,既然不能为我们大赵所用,那便将他杀了罢。
底下的人听闻,回到牢房里,先砍了王道容一根手指。
问他可愿。
王道容只道:“请赐死,以全其节。”
底下的人再砍他第二根。
琅琊王六,昔日挥毫泼墨,抚琴作画的一双纤纤妙手,霎时去了其二,两根指头血流如注,半截残余。
鲜血滚滚而下,浸透了他褴褛的衣衫,王道容仍淡静说:“容请赐死。”
胡人没有搭理他,转身走出营帐,将他丢弃在账内。
王道容抬起眼,透过对方掀帘而出的缝隙,终于瞥见一线秋色,远处一轮红日直入茫茫衰草黄原。
霜风如捣,孤雁断咽。
他拢了拢单薄脏污的衣衫,靠着角落闭上了眼。
慕朝游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事了。他很少再想起她们母女。
那一日,他伤重倒在血泊中,却侥幸活了下来。最初,他仍不肯放弃,千方百计追寻她母女二人的下落。
查不到她二人的车船行踪,他便反其道行之,守株待兔。
北边多战事,慕朝游不可能北上,想必最终还是要回三吴,南廷一日不倒,三吴作为南廷的大后方总能暂保一日的安宁。
她带着女儿,以她的性子,势必不愿把阿砥养在深宅大院,如寻常妇人只求嫁个如意郎君。
值此乱世,她绝不肯将阿砥养成一株菟丝子,她必须要成长成一棵松柏,经得住严寒风霜。
她会让阿砥去学文习武,不求能挣出一番基业,但求自力更生,自保无虞。
思及,王道容花了不少时日,在三吴诸郡县私塾、道观、武馆耐心布置,果不其然,终于辗转打听到了她母女二人的消息。
可到底是否要去见她们母女,他却犹豫了。
或许不惊动慕朝游,就这样静静地注视着,保护着,将她们永远地纳入自己的视野范围之下才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只要他想,有朝一日,他们总会见面。
亦或者是,他始终记得慕砥转身时望向他的最后一眼。
那是一双和他如出一辙的眼,向是少年的他久远前的一望。
她生得太像他,性子也像。
她爱着慕朝游,慕朝游也爱着她。
王道容午夜梦回时,起身徘徊,常常会想,倘若,倘若他与慕朝游之间没发生过那么多事,没走到那个地步,今日慕砥与慕朝游,会不会是他与慕朝游之间的写照。
阿砥仿佛成了他的替身,他是她脚下一个黯淡的影子,她成全了她的执念,以另一种形式与慕朝游彼此相爱,永远地生活了下去。
或许就是这一眼,改变了他的想法,令他明知她二人行踪,仍静默旁观,没有再出手。
如今,他的性命已然走到了尽头,想再见她们母女恐怕也不能了。
他既不能为胡赵所用,死期早晚有一日都要临近。
他的袖口中还残存着最后一点却死香,小拇指大小,便于隐藏,被他贴身藏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