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多, 陈琮跟陈天海通了一个视频电话。
截至目前,这“爷孙情”的度,他自觉拿捏得还不错:不能太热情, 原本他们的爷孙关系就有点疏离, 中间又隔了八年, 太热络了自己都觉得假;也不能太冷漠, 怕对方起疑。
所以,关心中带点客气, 客气中又带试探。
陈天海看起来很疲倦, 话没说两句已经打了好几个呵欠,眼袋都耷拉了下来, 老态尽显。
这状态不像是装的。
陈琮奇怪:“爷爷, 是最近没睡好吗?”
在景德镇的那几天, 他就注意到了, 陈天海睡觉很没规律。
按理说, 老年人觉浅,又讲究养生, 睡得早起得也早,但陈天海的睡眠是片段式的, 白天睡,晚上也睡, 期间会醒,清醒的时间就是他的活动时间。
据颜如玉说, 一开始不这样, 陈天海初到颜家时, 是个精神矍铄、作息自律的老头, 早上六点就爬起来练太极拳、倒着走路或者拿后背撞树了, 后来就渐渐拖沓颓废,近两年尤甚,可能是因为年纪越来越大了吧。
陈天海又打了个呵欠,眼神有点直楞,仿佛没听清他的话,过了会才反应过来,答得也有点颠三倒四:“是,天冷了,唉,身体越来越不行了,不行了。”
陈琮说:“养石的人,睡觉不是能补元气吗?”
陈天海苦笑:“老了,补跟不上泄,等你老了你就懂了。”
三老不是更老吗?但福婆精神得能跳广场舞,禄爷那身板,说是壮如牛都不过分。陈琮心里犯嘀咕,脸上没露,些须说了几句,就以“您早点休息”为由挂了。
他沉吟了会,打开电脑,连上李二钻的病室监控。
这监控是全天24小时的,视频按日储存,云盘容量不够,陈琮还特意花了笔钱扩容。但一条条去看不现实,他没这么多时间精力。
想了想,还是从第一条开始,选了三倍速,蓝牙连接音响之后,当它是背景音乐播放。
这样,他该干嘛干嘛,并不耽误什么,只需要分点心去留意就行。
陈琮洗漱完毕,盘腿坐在床上和他的襁褓小玉人“交流感情”,无非摩挲把玩,闭着眼睛贴在眉心、咕哝着说上几句话,这睡前的小操作,其实他前两天已经开始了——先拣简单的来,更复杂的汤药、音律之类的,回头再慢慢加进来吧。
正念叨着,音响的分贝陡高,是李二钻突然扯着嗓子、叽里呱啦讲话。
陈琮转头看电脑屏幕,只一瞥,吓得他汗毛都竖起来了:李二钻一张大脸,几乎充满了整个电脑屏幕,贴得太近,扭曲变形,双眼瞪得要突出来。
看来,这哥们是发现了摄像头或者电子眼,正怼上去嚷嚷。
陈琮定了定神,把进度条往回拖了点、调回正常倍速。
视频上,先是屋内的大视角,李二钻穿着病服坐在床沿,嘿嘿傻笑,两条腿甩来甩去的,有一种古怪的少年范儿。
过了会,他突然不笑、也不甩腿了,先是低着头喃喃,尔后脑袋一偏,死盯着电子眼的方向,满脸诡异。
再然后,他下了床,走到电子眼跟前,眼神意味深长,说:“你,又在看我了,我知道你又在看我!”
陈琮明知道这是几天前的视频,还是被这句话以及李二钻的眼神给瘆到了,甚至还疑心生暗鬼,往自己身侧看了看。
李二钻哼哼着,在电子眼面前转来转去,突然又凑上来,大张着嘴,以至于镜头拍的全是他口腔内,能看到硕大的舌头上下掀动:“怎么样,想不到吧,你这下没辙了吧,呸!滚蛋!”
说完了,心情极其愉悦,又嘿嘿笑着坐上了床沿,继续摇头晃脑、两条腿甩来甩去。
……
陈琮这下睡不着了。
他心一横,坐到电脑前,决定把这几天的监控先粗略筛一遍:每一个视频他都先从头拖到尾,专看画面上有没有突兀出现的大头或者大嘴——如果有,那就意味着李二钻又凑到电子眼前说话了,他会专门倒回去,只看这段。
这个法子确实省时间,忙活到凌晨两点多,终于把过去几天的监控都给拖完了。
脑袋里塞的东西有点多,胀胀的,陈琮后颈枕在电脑椅边沿,发怔似地盯了会天花板,终于理出些头绪来。
首先,李二钻有一个假想敌,他一直称“你”。
初步推测,这个“你,又在看我了”中的“你”,指的应该是那颗钻石,确切地说,是石头内部,也就是所谓的“整体环境”。
其次,李二钻因为某件事,非常骄傲,一直认为自己赢了。所以他会得意洋洋表示“怎么样,想不到吧,你这下没辙了吧”。
再次,李二钻不止一次提到了妻子沈晶。但关于沈晶的说辞非常混乱,一会是惊恐万状的“阿晶要杀我”、“阿晶不是我这头的了”,一会又很骄傲“阿晶赢了,你没辙了吧”。
想不明白,实在想不明白。
但陈琮直觉,同样是“共石”,李二钻夫妇,跟陈天海父子,似乎走向完全不同。
李二钻夫妇给人的感觉是结局惨烈,毕竟一死一疯,但精神好像还挺昂扬。
陈天海父子,给人的感觉是无甚异状、平稳过渡,但越想越让人后背发凉,总觉得其下暗流涌动、还会出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