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容心下悄悄捏了把汗,心道我要是不把这个陡坡拐过去,恐怕一会儿您越想越心疼,越心疼越想,完了少不了又是拿我们仨一顿训。
等乐呵完了,任明道:“小徐,存晰,你们俩送田野老师回去吧,我先回院里。”
徐容当即道:“行,那我去开车。”
“好。”
上了车,老爷子和濮存晰坐在后排,也不知道今儿个是伤着了,老爷子突然莫名地多了许多感叹,道:“这一晃,小徐都挑大梁了,几十年前,那会儿我们都还年轻,于是之、英若诚、吕齐、张瞳、林连昆、童超,还有童弟和朱旭,都住在剧院的宿舍里,一起演出、巡演,逮着个空儿,整几瓶二锅头,再搭上盘生米,就能喝到大半夜。”
濮存晰不时的应和一句,这些故事,他从这些叔伯阿姨的嘴里,早已听了不下百遍,可是每一次都还当作新鲜的听。
老爷子见濮存晰和徐容都听的认真,声调稍微拔高了点,以增加感动的力量:“那时候我们一般都在英大学问家喝,就是若诚他爹,英大学问早年接受过传统教育,后来又留过洋,懂的多,说话也有意思,那时候大家都喜欢去他家坐坐。”
“说起来喝酒和英大学问,还有一件事儿特有意思,三年困难时期,那时候吃穿全是定量供应,买酒得要酒票,外面卖得只有二十来度的露酒,其他的,想喝也喝不着。”
“不过也不是没法,那会儿刁光覃是委员,每个月都有一定量的医用酒精特供,不过他只抽烟,不喝酒,而朱旭呢,不爱抽烟,却特喜欢喝酒,每个月都拿着自己定量的大前门去换他的酒精。”
徐容诧异地地问道:“医用酒精,那能喝吗?”
老爷子哈哈笑着,道:“所以啊,我们就拿着酒精,跑到了英大学问那,问他,这玩意到底能不能喝,喝了会不会出问题?”
英大学问犹豫了半天,出了主意,拿酒精和露酒自己调配。
他当时是这么说的:“露酒二十多度,医用酒精七十五度,再添适量的白水,就是六十多度的酒。”
朱旭虽然爱喝,可是心里也毛啊,就问他:“这事儿,能成吗?”
我还记得,英大学问特自信,胸脯拍的震天响:“肯定能喝,味道跟二锅头差不多。”
“按比例兑好了之后,英大学问捂着瓶口,用力晃了好半晌,说那么着可以把酒分子和水分子充分融合。
完了到了喝的时候,谁看谁慌啊,可是又怕真的好喝,一人给喝光了,就约定,一人先喝一小口,轮流着来。”
“然后喝完啦?”濮存晰已经明白了老爷子想表达什么,顺口的接上了话茬,视线却瞥向了前方的徐容。
这个事儿,是他故去未曾留意的。
蓝田野哈哈笑着道:“那哪能啊,一人尝了一口,谁也没咽下去,那个难喝劲儿,我到现在都还记得。”
老爷子的神情渐渐感伤,道:“后来能喝的上酒了,又都喝不了了,我记得差不多是最后一次吧,还是在英大学问家,在坐的那么多人,除了朱旭,其他人都因为身体原因,喝不了了,当时英大学问专门给朱旭准备了个特好看的酒杯,倒上酒,朱旭把酒端到嘴边,看着一帮老伙计半天,愣是没喝下去。”
“当时童弟见他光端着,却不往嘴里倒,就跟他说:‘我们看着你喝也高兴’,不说还好,这一说,酒倒是没喝下去,眼泪倒是喝出来了。”
徐容本来乐呵呵地当故事听着,可是越咂摸,越是觉得老爷子话里有话。
果然,没过几秒,老爷子的话又续上了,道:“我听人说,头两天,有别的剧团来院里演出,家里有孩子在排练厅吃东西,你看不过去,说了他们两句?”
徐容诧异地回头望了一眼老爷子,问道:“是有这么个事儿,其实我主要是怕.”
老爷子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解释,道:“我明白你的想法,你做的没错,但也要注意方式方法,这些话,郑大哥不会跟你说,他也不是那样的脾气,可是得有人跟你说。”
“我知道,你们总觉着小濮的管理方式太过温和,你、远正,虽然名义上是副队长,但是如果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轻易不乐意管事儿,性格呢,又太过强硬,总觉得应当用条条框框约束所有人,可是你把人家的身体约束了,你问过人家心里乐意吗?”老爷子身体坐直了点,看着后视镜当中徐容的眼睛。
“相比之下,张合平虽然是个外来户,其实人家才是用的咱们的方式去管理剧院,把每一个人都当成家里的孩子、老人,犯了错,当然要批评,可是那也是对孩子的管教,而不是领导管理员工,更不是官管民,一旦那么搞了,人艺也就没有未来了。”
“因为你把人当成员工,自然也就要付出对等的利益,可是搞艺术,光有热爱行不通,没有热爱更行不通。”
徐容沉默了一会儿,道:“谢谢蓝老师的教诲,我会改的。”
濮存晰打断了他,道:“谁也没说让你改,就是让你知道该怎么做。”
“嗯?”徐容愣了一下,可是转瞬,又明白二人的意思,有人唱红脸,总得有人唱白脸,而他和冯远正这俩副的,就是白脸。
徐容和濮存晰两人将老爷子送到家,瞅见桌上的一粒一粒的佛珠和锉刀等一些工具,徐容指着佛珠问道:“老爷子,您还有这爱好呢?”
老爷子笑着道:“真名士自风流。”
徐容脸上的轻松渐渐褪去,接下来的《家》,恐怕是一场硬仗。
人老爷子为了寻找人物的内心世界,连冯乐山的佛珠这种费时费力的玩意儿都上手自制了!
大概瞧出了徐容的想法,蓝田野坐下了,瞧着跟濮存晰对视一眼之后,主动去倒水的徐容,道:“你不要有那么大的压力,我年纪大了,可没心气和力气跟你们较劲,要是情绪走高,说不得还是一桩麻烦。”
徐容一想,也确实这个理儿,两位老爷子年纪大了,哪怕为了身体考虑,也确实必须保持情绪的稳定。
而且相比于前两年还演过《生活》的朱师伯,蓝田野老爷子虽然偶尔会担任导演工作,但上一次登台演出已经差不多二十年的光景。
尽管老爷子是第一版《家》的导演,但是眼下看来,他需要全神贯注的对待的同演者也许只有一个。
自十六岁登台,六十五年来始终没离开过舞台的师伯,朱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