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是为什么下到地狱中来的?执笔先生?”
“就你目前所说的,我并理不出什么头绪。”
“如果您在生前看到了你非常不愿意看到的东西,您会怎么做?”
“你会怎么做呢?”
马修用食指敲了敲自己的墨镜边框。
”兰特先生是我的一生所爱,但我却不是他的。”
“发生了什么?”
“我和兰特先生来到底特律,开始了二人的同居生活。本以为这次彻底离开了利兹,离开了英格兰。美国啊,自由的大陆,以后的一切也许都会好起来的。至少我是这么由衷地希望。
和兰特先生住在一起之后我才发现,兰特先生的伴侣不止我一个。如果光是这样也就算了,我本身可以离开他自己前往美国其他城市讨生活,我不是没有能力养活自己。
然而兰特反复告诉我,他爱我,他无法离开我。到了后面,他甚至告诉我,如果我没有他的话,我一文不值。
那个时候,我所有的经济来源和在底特律所认识的朋友的确都和兰特先生有关,我害怕极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每次感到害怕的时候就会使用一种叫做’cn-rs’的注射性药物。这种药物能让我感到放松,很放松,浑身的感官都慢慢松弛了下去。就像喝酒喝到了刚刚好的程度,就像在没有光的水底突然吸到了一口氧气。
也是‘cn-rs’夺走了我的视力。
视力越差,我的脾气也就越差。我开始频繁参加各种示威游行,和人群在一起制造混乱让我感到放松。大声喊着那煽动性的口号,这至少让我觉得自己的人生有了那么一点意义。盲人的身份让我在示威人群中得到优待,让我觉得特殊,让我觉得我不再是兰特先生口中的一文不值。
后面的故事您已经知道了,我是在一场游行中被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子弹击毙的。两发子弹,一发穿透胸口,另一发打在大腿上。很疼痛,但我当时有一种即将解脱的感觉。
是的,我当时感觉我即将解脱了。而且我也许会被当地人当作某种精神领袖一样的人物看待,盲人马修·萨卢维思,为了民主的进步牺牲了自己性命,不知道之后的历史书中会不会有我的名字。”
“我在学美国历史的时候,没有读到过你的名字。”
马修摆了摆手:“这是个玩笑,别当真,执笔先生。”
“你现在还觉得自己的存在没有价值吗?”
马修又开始滚动膝盖上的盲杖。
“是的,我觉得我的存在没有价值。”
“这个价值是谁定义的?你要对谁产生价值?”
“对家人,对社会,对其他和我一样的人们。我希望我的存在能为他们带来一些改变。”
“改变?如果那些人不想要改变的话,怎么办?”
“每个人都是对现状不满足的,都想要多多少少的改变。”
“那如果你不能帮助别人带来改变,你就觉得自己没有价值了?”
“是的。”
“要改变一个人的观念是一件很难的事情,要改变一个社会的集体认知度就更难了,很多时候不是一个人能够做到的。大部分历史上所做到这一点的人不是被刺杀,要么就是自尽,最好的结局就是隐居从此消失在大众视线中。”
“我能不能算是被刺杀的?”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被刺杀的,但我觉得你的个人存在价值观不应该是这个衡量标准。这个衡量标准无论对你自己,还是对他人,都是不公平的。如果他人不想被你改变呢?如果他人担心挫败你的价值感于是强行配合你演戏,这对他人来说也是很累的。”
“我不像兰特先生,我不会强行要求别人做他们做不到的事情,我也不会精神控制别人。兰特先生当初对我所做的一切让我想到……我的父亲。从小到大,我的父亲总是一遍又一遍告诉我,作为一个男人,我到底有多没用。”
“嗯,兰特先生和你的父亲对你所做的事对你造成了很深的伤害。即使受到这些伤害,你都选择不对别人重蹈同样的事情,真的很好。”
“所以……所以……”墨镜后面留下了一行泪,马修连忙抹掉眼泪,“我才觉得自己必须要做些什么,才能有价值……我的存在才是有价值的……”
“你不用非要做什么,你的存在本身就是有意义的。”
“我不认同,如果我每天酗酒,和混混打架,这样的人生也是有价值的吗?”
“正是因为你遭受过精神控制的对待,所以选择不去那样对待别人。因为你曾流浪街头酗酒度日,所以想要尝试工作,并找到了。
无论你做什么事情,每一秒都对下一秒做出了或大或小的影响。这些影响叠加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思维,信念,习惯,精神,品格……这些,每个人都有。去理解自己的所思所想,去理解这当下的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又将到何处去,在时间的变化和流动性中认知自己。你的存在是有意义的,因为你就是存在本身。”
“好复杂……”
“已经是这么复杂的意义了,足够你思考一阵子。”
“思考不出结果该怎么办?”
“本来就没有结果,每个结果都是下一个过程的开始。”
马修不说话了,他静坐了一会儿,随后站起身。
“我有些疲倦了,先生。”
“嗯,你今日的确说了很多话,说话是很消耗精力的事情。”
马修拿起盲杖,在地上轻轻敲了两下:“谢谢您在我身上所的时间,我感到很荣幸。”
“不必,不必。”
“再见了,先生。”
“再见。”
盲杖在地板上左右试探,在富有节奏的敲击声中,马修摸着来到门口。吱呀打开大门,继续摸索着,缓慢地,走回地狱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