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儿，您开就是了。”
“好嘞。”
得到我的确认，司机爽快按表。雨刚停，马路上到处是水洼，粼粼的水波上镀了一层薄膜，膜面映射着街边斑斓的色彩。
路果然是堵的。司机连着抄了两条近道，才掐着时间把我放到港街。
港街景如其名，基本上还原了老港片里边违法乱纪的老巢，纵深七百米的巷道里装了大大小小的十三家酒吧，是都市男女夜生活好去处的同时，也是当地公安扫黄打非的要地。
七点四十，街面还没完全开张。司机把车停在巷口，我付款，谢人情，往港街里走，还得跟林玫说好自己到了，问清楚她在吧台哪里，有没有人陪着，酒又点上了没有。
因为我服务太过周道，林玫总打趣说我是她点的便宜牛郎，要不是我清楚这女人平素口无遮拦惯了，单就这个玩笑，我横竖得跟她干上一仗。
刚落过雨，空气里的水汽多到不正常，风一吹，密密地抽在我裸露的皮肤上，湿漉漉的黏我一身。
这感受太过熟悉，我立刻想到了一些做爱的余兴。我知道把万物都赋予性符号是件相当不正常的事儿，鲁迅老祖宗就讽刺过：“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体，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杂交，立刻想到私生子。中国人的想像惟在这一层能够如此跃进。”我想我大概比文中人还没救一些。
苍天保佑，如果真有地狱，真有饿鬼道，死后我会好好反思的——但现在真不是自省的时候。我得赶紧找到林玫，不然等她耍出麻烦就都晚了。
林玫口中的“老地方”有两处。一家是清吧，一瓶酒三位数，老板是贝多芬的信徒，几部代表作来回放，人进去坐上十分钟，再缠绵的心思都听萎了。如果林玫选择他家，我是不需要多操心的。
但想到林玫刚和张林一吵过架，加之电话里她那边嘈杂的摇滚乐，我肯定她在“9歌”浇愁——那可是港街里最乱的地儿了，熟客进去都可能扒掉一层皮，何况她一个女孩子！
我总是不能理解林玫的想法。我俩是同校的学姐学弟，导师相同，有次被分到同一个项目，因为她的外放开朗，我们很快熟悉起来，到后来我真把她当亲姐看待。张林一是她分合了八百次的男朋友。他们好的时候如胶似漆，坏了又不相往来。起先我是劝分的，但林玫总有借口圆回去，两个人又搅合在一起，我倒有点里外不是人了。之后我跟他们关系更近一步，知道这就是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也就不再多嘴，老老实实地干着“小弟”的活，在张林一不方便出面的时候保护林玫的安全。当然不是白干。张林一对我也有诸多照顾。假期我不乐意回去，每逢长假就在他家白吃白住，偶尔手头紧了，借的也多是他的钱。人的亲疏就体现在这里。为他们折腾，我不嫌麻烦，反而还有点乐在其中。
我一路小跑，匆匆赶到“9歌”，还没进去，就被门口一排灯球迷昏了眼。这他妈什么时候装上去的？适应不了，我几乎是抹黑爬上的吧台。
林玫果然在这儿，离我有两个座位远。酒吧内的灯光没那么晃了，她端着一杯酒，不客气地点了点我的脑门儿，笑得连话都说不稳了：“呦，还没喝酒醉啦？我叫你来陪我喝酒的，到时候我俩谁送谁啊？”
“你别急，我缓缓。”我死命揉着眼睛，那反人类的光球还在我视野里跳着，“操的，谁他妈设计的灯光，前个月来还不长这样啊。”
“前个月？前个月都有啦。老板就上个月新装的，你很久没来了吧？”
“姐姐，我工作在城南，搭车都要个把小时，谁没事来这儿喝啊？还不是陪你——呦呵，换衣服啦，还是高档货呢。”
果然被她看出来了。我头疼，不乐意多说话。林玫发觉我状态不对，也就不再挤兑我，安静地喝起酒来。
还好，她点酒尚且有分寸。桌上摆着的都是罐装奶啤，空罐两个，算上酒保刚拿的，统共是十听。比起她以前的喝法，这点真算不上什么。
我调笑她说：“我才注意……这是转性了？”
“你拿就喝。”林玫白我一眼，打了个响亮的酒嗝，“什么转性，一点前菜。八点不到，喝什么大的。”
我怀疑地问她：“没空腹吧？”
“垫过肚子的。”林玫说着，单手又开了一罐奶啤。气泡跳出来，滋滋地冒气儿。
林玫一口喝下半罐，嘴角蹭了点泡沫。她不耐烦地抹嘴，说：“怎么，姓张的问过你？”
“那肯定，问了一下。”
“管他去死。”林玫似乎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谈，招手叫来酒保，“点什么？你选。”
我无话，硬着头皮选了几瓶度数低的。
“就这样吧。我这几天工作多了，疲得慌，真喝不成。”
“看你状态就不对。”林玫接过酒水单，刷刷勾了小半张纸，“没事，姐来收拾。今天姐请客，咱们喝顿好的。”
酒水上来还要等好些时候，林玫憋不住气，把自己同张林一的矛盾一股脑全倾吐了出来。
“我看，我俩是真不合适。”林玫神色怅然地勾着头发，她无精打采地弓着身子，手撑着脑袋，像一朵蔫不拉几的花，“他想要的，我给不了；我想要的，他又是那么在意。不谈了吧，这恋爱是真的没有意思。”
类似的话，从林玫那儿我听了不下十回。我也问过张林一，世界上那么多人，为什么非得林玫不可，他们谈恋爱，分分合合，我一介看客都厌烦了。
张林一是怎么告诉我的？那话还挺哲理，我一时记不起来，只清楚他爱她，她也爱他，他们完全是用爱在折磨彼此，所以斗来斗去，两个人都受伤，两个人却又都割舍不下。
林玫喝上头了，她哑着嗓子向我哭诉：“……怎么不是他太苛刻了呢？他这人就是自私，什么事儿只想着自己，总是自我感动。他以为真对我很好吗？那些礼物，有什么用呢，一天到晚看不到人，我还睡着，他就说去工作了，夜里又是很晚回来。说真的，就我们一个月见不了一次面的频率，你说出去谁信啊？一个好好的恋爱，谈得和网恋差不多，他妈网恋还不如呢！网恋还有个奔现盼着，我他妈盼什么啊！”
我心不在蔫地应和，视线在酒吧里飘荡。客人越进越多，驻唱乐队在领班的要求下换了一支节奏强劲的摇滚曲，激昂的鼓点瞬间引爆了躁动的人群。得意或失意的男男女女在舞池里相遇，然后别离，拥抱一段露水情缘，做一晚上不负责任的浪荡子。夜晚的常态如此。迷乱、混沌，恰如伊甸园的毒蛇，人陷进去容易脆弱，脆弱了便容易犯错。
我细细地抿着酒，一晃神望见个意外的人影，吓得我连抖了几个激灵，一时间人也醒了，酒也怯了。
化成灰我都认识他。
那他妈不就是南浩歌的正牌男朋友秦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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