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在生命弥留之际，冯小宇躺在病床上，竭力向窗外望了最后一眼，被斜阳映照的橘子树光影斑斑，绿叶闪亮，晚风轻轻吹拂着叶片，树儿沙沙的响。
在这个瞬间，冯小宇眼前走马灯似闪过一幕幕定格画面，院子里的橘子树，有着柑橘香气的橘子林……爸爸亲手栽下一株株小苗形成的橘子林，早在年少时为了活下去而便宜卖了，到后来一直没买回来。
种下的人早已不在，买回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冯小宇缓缓合上疲倦的眼皮，眼泪从眼角沉重滑落。
爸爸，这次我终于可以去见你了。
滴——滴——
……
沙沙沙。
黑暗之中，暴风骤雨之声振聋发聩，狂雨乱点，砸到屋檐铁顶上叮叮咚咚响个不停，远方有洪河冲啸之声，声势浩大之宛如诺亚方舟末世之势降临。
这样大的雨声，冯小宇只在高三那年听过，那年，称得上是真正的末世。
犹记得那年，学校放寒假了，有一日，他和爸爸在家里收拾院子，弯腰起身时，恰好望到远方袭来雾沉沉大片黑云，黑云积层厚重，低得仿佛是贴着着地面飘过来了，给人一种不适的压迫感。
冯小宇的爸爸冯建，当时玩笑着说：11月下雨，要过一个冷年咯，不想一语成谶，他们迎来了连续一个月的暴雨期。
从夜里开始，雨一直下，一开始只是大雨，后来路淹了，进村的桥断了，村里的超市被抢购一空，小医院里躺满了低烧不退的人，一种名为冷烧病毒的流感开始爆发。
一开始，冯小宇还能从电视新闻了解雨灾的消息，后来村里的电路和信号塔都断了，联系不上外界，他只能每天待在家里，等待当志愿者爸爸带回新消息。
后来，因为整日在雨水里淌来淌去，又游走于各家各户和村诊所之间，冯建感染上了冷烧病毒，村诊所人满为患，人力和药力都有限，冯建为了不给村里添麻烦，取了药自行回家退烧。
之后，就是冯小宇最不愿回想的，冯建的体温一直下降，他眼睁睁看着爸爸一睡不起，却无能为力，看着他跟村诊所里的其他病人一样，在冰冷中沉睡，冷冷的过了年。
遭遇噩耗，冯小宇没了存活的意志，他从小与爸爸相依为命，爸爸去了，他也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他浑浑噩噩的待在家里，不愿见人，直到雨停了，政府的志愿者找上门来，替他料理了冯建的尸体。
后来村里的人劝他继续读书，他便卖了房子和橘子林，带着钱还有冯建的骨灰上了京城读书，再也没有回来。
也许因为这是几十年前的事了，过得太久，他人也老了，再想起这些，脑海中浮现的画面也不再似以往清晰了，胸口好似也没那么痛苦难忍了。
他慢慢转了个身，任由左脸被泪水淌湿。
窗外依旧狂风暴雨，风吹得树叶沙沙沙的响，雨滴砸得门窗嗙嗙抖动，破旧的两层下小平房几乎要被吹散架，声音吵个不停。
等下、不对。
冯小宇快速睁开眼，急切往窗外看去，他看到，玻璃窗外的橘子树被狂风吹得弯了腰，枝叶秃了一大截——这不是重要的。
他还看见了，蓝色的窗帘，木色的小桌子，粉色的床单……
这些……这些？！
冯小宇不敢置信地环视自己所处的地方。
这不是他给自己定的死亡医院，这是他的家！四十年前，和爸爸共同住的那个家！
在搞什么！这是什么情况？！
冯小宇死死瞪着门口，心头大震，像个垂死挣扎的病人，他脑海里乱得嗡嗡的响，他竭力咽着口水，试图让自己震惊下来，整理思绪：
闭眼前，他在病床上躺了7天，最后两天更是滴水未进，他让护士撤掉吊命的营养剂，一心向死，他清晰的感受到死亡的整个过程，手脚僵硬，呼吸渐冷，心跳停顿，在那刹那灵魂一轻的解脱感。
他分明已经死了！
怎么会、怎么会重新回到老房子里……冯小宇机械式地转着脖子，僵硬地看着这个像梦一样的房子。
难道是，因为死了，所以他到了传说中的走马灯时刻？让他死之前再看看记忆里最怀念的地方？
那为什么不让他再看看爸爸？
冯小宇幡然醒悟，如果在梦里，如果在走马灯里，这里一定有爸爸！
他开始疯了似在房间里寻找冯建的身影，没有，他跳下床，衣衫不整光着脚跑到小客厅，没有；跑到冯建的房间，没有；跑到厨房，还是没有！！
怎么都没有？！为什么都没有！不是让他再看看记忆里最怀念的东西吗？
冯小宇心脏痛苦得像被撕扯成两瓣，他感觉到一阵反胃，喉咙有隐隐的血腥味，眼前一阵花白闪过，他双腿发软，失力跪到地上。
“怎么会……怎么会没有爸爸……”
冯小宇喃喃自语，双目失神没有焦点，他机械地看向窗外，难道，走马灯让他回记忆里走一次，就是为了让他失望……
这时，泪眼模糊的视野中突然发现院子里有一个不正常的物体倒在水中，冯小宇浑身一震，定晴一看，陡然反应过来，那就是爸爸！
冯小宇来不及细想其他，立马冲出门外，他什么准备都没做，直接冲进暴雨中，将倒在院子里的冯建背到背上，院子里的积水没过了脚背，脚下的泥是软的，水是浊的，狂暴的雨点搭在脸上逼的人眼睛都睁不开，冯小宇每一步都要走得很小心，才能稳稳地背着一个比他高大两倍的人回到屋里。
冯建是农人，浑身肌肉硬邦邦的，体型是冯小宇的两倍大，体重是他的两倍多，背着这么大个人回到二楼，冯小宇却气都没喘一下。
或许是见到执念太过激动，令他忘记了疲惫的本能。
到了屋里，冯小宇三几下把冯建脏湿的衣物脱掉，带他到浴室冲洗。
冷水一淋出来，被冷水浇得浑身一机灵的冯小宇陡然反应过来，这个时候，电已经断了，他们洗不了热水澡。
但不能不洗，外面的积水很脏，山沟里各种果树的肥料和鸟兽尸体粪便混进水里，很多细菌，沾上了不洗干净容易导致生病，冷烧病毒为什么爆发？就是因为很多人救人沾了脏水，天气冷随便擦了下，没洗干净，这才染上的。
抵着11月的冷气给两人冲洗干净，冯小宇又使出咬牙的力气将冯建背到房间里，把家里所有的被子都拿了出来，盖到了冯建的身上，然后一闭眼自己也钻了进去。
四五床大棉花被子盖在身上，死沉死沉的，但是暖和，冯小宇躺了没一会儿体温和知觉渐渐回来，同时理智也逐渐回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