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凝觉得自己是个很冷淡的人。
当然，人的底色不会只有一个冷淡了事。还有傲慢，暴烈，善妒……他是个在混乱家庭里长大的孩子，难免会沾上这些曾深痛恶绝的习性。
他本来以为父亲不会轻易把权力交给他，也不屑于渴望这些沾着血的特权。可是等他毕了业之后，父亲真的给了他一些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力量。这些力量让他见到了光怪陆离的声色，从一个青涩的少年变成了一个男人。
他已经不再会像年少时那样摆起脸色忤逆父亲了。明争暗斗只会飘起微弱涟漪。
他知道自己的手段生疏，也知道父亲们什么都知道，但依旧这样做。
因为，自从离开家之后，他就和越殊失去了联系。他知道这是所谓的惩罚，甚至并不惊讶。
就这样度过了四年，直到最近一次看到妈妈，还是在某次宴聚时碰巧，加上姑姑牵的线。
他眼看着妈妈身边的男人一如既往地缠着他，臂弯揽着腰身，因为他的注视贴得更紧，收得更近。察觉到了他的注视，那个男人分过了一丝冰冷的目光，像是看陌生人一样的冷淡，没有任何重逢的喜悦可言。他的感情只对越殊一个人，看得这样牢……不过是认了自己永远也得不到妈妈挚爱身份的命，掩饰心里的恐慌与空虚罢了，越凝想。
在越殊看不到的地方，他和他们早已水火不容。
包括生父。
……
越殊按照索琳的话上了二楼，这里人少，很安静。阳台处传来了微凉的风，越凝正在栏杆处喝酒，手肘支着脸颊。几年不见，他的肩膀更宽，身体也更加挺拔，几乎不像是越殊记忆里那个瘦削的少年了。
眉眼间写满了忧郁。
他刚才也看见了越凝，不过没人和他打过招呼，他根本不知道越凝也会出现在这次宴会上。索琳很焦灼地跟他说不能呆太久，他一边想着，一边慢慢走了过去，轻轻拍了拍越凝的背，接过了他的高脚杯。
“……少喝些。”越殊说。转过正面来，他才发现越凝似乎是喝醉了，脸颊红红的，眼神也有点迷离。他笑起来，问：“想我了？”
“……嗯。”越凝答。
酒精让他的神经变得很松弛，话几乎是不经大脑流了出来，还夹杂着几分委屈：“他们不让我看你。”
好多年，一直不让。
你是他们的妻子，但也是我的妈妈啊。
而且……而且……
他看着越殊的脸，很认真地咕哝：“我要送你走。”
“好。”越殊说，“不过啊，现在你喝醉了。先回去休息吧，好不好？”
“我没醉。”越凝说，“是他们……是他们找人灌我，他们没想到我也来了……吓得要命，哈哈哈哈哈哈！我要送你走，我会……我会带你走……”
他站不稳，顺势滚进了越殊怀里，头抵着越殊的胸膛，是小时候撒娇似的拥抱姿势。这样的动作维持了一会儿，越殊摸了摸他的头发，看着孩子的背颤抖起来，怀里慢慢传出压抑的抽泣声。
“没事的……没事的。”越殊低声叹息，安抚地拍着他的背。沉重的压力让他也垂下了头，青年时高挑笔挺的背被迫弯了下来，显得有些佝偻。“小凝，别哭。其实……我过得也还不错。真的，不用担心我……”
“真的吗？”越凝从他怀里抬起头，鼻子眼睛都红红的。“真的吗？”
“真的。”越殊说。“想做什么都可以。”
“你骗别人。”越凝抽噎着说，“不要骗我。”
越殊胸前的衣服都被他哭湿了，一大片水渍。尽管这次宴会比较正式，但越殊依旧没穿正装来，而是比较居家的休闲服，被妥帖地打理过，脖颈上也没有伤痕。
明明，明明妈妈穿得好好的，神色也很柔和平静，眉眼间不见一丝受过苦的迹象，但是……
但是……
那些看不见的罪孽……
他永远也忘不了越殊脚踝上的那条锁链。
被绷紧到了极限的锁链，几乎把他的脚踝勒出了鲜血。挣扎哭叫声微弱了下来，融化在沉重的喘息声里。隔着柜子细窄的缝隙，他看见妈妈无神空洞流着泪的眼睛，被死死咬住到出血的喉咙。那是他永远也忘不了的噩梦。
他应该放声嚎啕大哭，应该冲出来救下妈妈。但他什么也没有做，什么都不敢做。
他连触碰那条锁链都不敢。一听见那响声，就想起父亲冷淡的逆着光的背影，一个人吃饭的无数个夜晚，寂静的客厅里只有保姆收拾挪动时的轻响，他却分明听见了一声声沉闷的重击，鲜血流得到处都是。妈妈踮起脚来堪堪到父亲的鼻尖，连护着自己都难做到，连叫都叫不出来。
……
也许会被收回金钱和权力，但是这些对他而言没有什么吸引力。
越凝很快开始安排人来做这件事。
一旦开始抽丝剥茧，他才意识到这件事有多难。先是找合适的人选去办，巨大的阻力开始显现。“那个人”原来已经成了某个圈层里不能提及的人，是被封死在庄园里的金丝雀。没人打他的主意，因为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他的存在。能认识他的人很少，就算有，也不会做带走别人老婆的事。没有人想同时得罪那几个疯子。
越凝挂了电话，头抵在落地窗上，看着路灯昏黄，人影乌黑。他看见了玻璃后自己的阴影，一小团，是下颌线，和妈妈很像。
他想起妈妈的笑来。很多时候越殊还是会笑的，而且很柔和，睫毛垂出一小片阴影，侧脸的线条像是被虚化过。
……
最后还是找到了一丝希望。
他派去的人无一例外地开始失踪，到第七个人的时候越凝几乎把自己的金库赔了个干净。是生是死并不知道，但是第八个人因为事关自己的生死而跳了脚，涕泪横流地告诉他大概是被崔哥发现了。越凝冷淡地问崔哥是谁，第八个人欲言又止，最终到底还是呜咽着说：您父亲的人，我们不敢乱说。
越凝想，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