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天之后, 嬴政终于又回到咸阳城。
这已经是他尽可能简略所有程序之后的结果了,毕竟灭国之战并非儿戏,其中多的是复杂繁琐的程序——这一次载誉而归, 他带回来的是整个楚国。
数不清的溢美之言简直要化作海潮把嬴政整个淹到没顶,但他对此毫不在意, 一路上想要拜谒秦王的各路公卿士人大儒全都被拦在王驾之外。
嬴政的目标很明确,一路直奔咸阳宫而去。
他心脏里烧着一团火,烧得他咬牙切齿夜不能寐, 之所以堪称潦草的了结楚国的后事, 就是为了这一刻。
要亲眼看一看和女君一起享用秦王仪仗的那个小孩,还有他身后那三个模糊的影子, 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是依靠什么得到了女君的瞩目。
嬴政心中也有隐秘的顾虑, 生怕女君对此感到不悦。
因此他在心中数次警醒自己,要冷静要克制,要表露出秦王的气度,要以亲切而不失尊贵的态度接待女君的客人们。
是,不过是客人而已, 他才是咸阳宫的主人,是女君的半身, 在他面前,那些人无论如何也只是外人而已。
嬴政深知第一印象的重要程度, 为了在第一眼给客人们留下足够完美的形象, 他甚至捡起了一向厌烦的繁琐的礼仪,一路上都像个真正的小孩一样偷偷的练习。
他在脑子里想过很多种见面的场景, 客人们或许恭谨有礼貌, 或许傲慢自大,也或许会用可怜兮兮的声气躲在女君身后说这就是秦王嬴政吗, 啊他好可怕啊。
每一种情景他都准备好了不下三种应对方案,预备根据女君的反应随时进行调换。
至此嬴政自觉已经万无一失,遂静下心来等待那一刻的来临——但他唯独没有想到这种可能性。
当他风尘仆仆的回到咸阳宫,沉住气沐浴更衣再耐心的擦干一头丰厚的长发,而后装作不经意的吩咐宫人带路前往女君的客人们居住的地方。
他看见的是瑟瑟秋风,和空荡荡的院落。
一阵风吹过,焦黄的树叶打着滚从院子里滚过。
嬴政盯着眼前一片萧瑟,沉默了足足三秒钟。
没有任何声音,但所有人都能察觉到空气在逐渐变得凝重,如有实感一般压在每个人的心脏上,所有人都深深低下了头,生怕看见王上此时的眼睛。
虽然不懂王上为什么突然就生气了,但那眼睛里……此刻应该装满了杀气吧,触之既要见血。
这时候赵高终于出现了,“咳……咳咳……拜见大王。”
他此时形容格外凄惨,是被人硬生生从屋里抬出来的,衣裳勉强整理了一下,一张脸惨不忍睹。
左眼圈乌青,右眼圈乌紫,鼻子被打破了,隐隐还能看见一点鼻血的痕迹,脸颊肿得像是含了两个核桃。
赵高心里苦,但赵高不敢说,只能尽力在嬴政面前保持良好的仪态,还要扯着撕破的嘴唇,尽可能把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不含糊。
那天他趾高气扬的去跟四个乡巴佬说你们可以回家了,本以为可以尽情的羞辱他们。
没想到那四个人像是中邪了一样,先是失魂落魄了片刻,继而那个黑瘦黑瘦的石头一样死倔的乡巴佬忽然抬起头像是看杀父仇人一样看着赵高。
眼神之凶狠连在秦宫中历练出来的赵高都心惊胆战,只觉得他眼里有什么东西在燃烧。
然后……然后就是一记挥到脸上的老拳,赵高左眼边乌青的眼圈就是这么来的。
再然后不知道怎么的,四个乡巴佬突然都冲了上来围着赵高一通暴揍,活脱脱像是要把赵高生吞活剥下去一样。
赵高整个人都是懵逼的,他根本不知道女君把这四个人带走干了什么,更不知道这四个人都已经做好了为鬼神效力的准备。
虽然有点矫情的不愿意,但心里也知道自己是没办法拒绝的。
结果没想到赵高突然过来说女君没看上你们,散了散了。、
那一瞬间的幻灭,就好像君王要请我去做宰相,为此甚至不惜烧了我家住的那一片山,就只为了把我逼出来。
等我出来之后,他忽然又说搞错了,他想找的人其实是我的邻居。至于出来的这个人,不认识,让他回家吧。
整个人突然就从名录史册的名士变成了啥也不是的笑话,不啻于从天上掉到地上。
籍籍无名永远比生死一线更可怕。
就连最冷静的萧何的眼都红了,又不敢怨恨女君,只能逮着赵高一顿往死里打。
最后是秦宫的侍卫听见声音找过来救了赵高一条命,顺便把女君的客人们客客气气的请了出去。
赵高眼眶都快瞪裂了,但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刘邦一边扭头做鬼脸一边走远了。
嬴政听赵高说完来龙去脉,脸色变得有点古怪。
赵高偷偷睨着他的神色,心里的小算盘噼里啪啦打起来,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并不奢望王上能为他惩处女君的客人们。
但是如果那些客人们得到了女君的重视,王上应该也没办法容忍吧?
按照这个思路,赵高反复添油加醋的把女君对客人们的优待说了一遍。
嬴政听得很认真也很仔细,听完之后他淡淡的嗯了一声,然后转身就走了。
……就走了。
赵高一脸懵逼的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