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室的大门被推开了, 阳光如同利剑一般直刺而入,巨大的铁浮图立在宫室之中,在地面上投射出鬼神一般巨大邪异的影子。
在那近乎虚幻的一眼之后, 嬴政从王座上站起来,掀开的大氅又重新落下来, 如同血红色的羽翼在他身后重新收拢起来,只有腥热的血气,还在宫室之中游荡。
“燕国忤逆, 必灭之!”他朗声宣告, 声音有点哑,还带着小孩子特有的稚嫩。
但就在这道稚嫩的声音之中, 堂下诸公鸦雀无声。
李斯站在其中, 悄无声息的松了一口气。
他看着天地昏暗,然后天地再重新亮起来,燕国的使臣暴起刺杀秦王,然后再倒下去。
看着这一切发生在眼前,他心里竟然在想, 谢天谢地,这一次他没看到更多超出常理的东西。
他只是看见了督亢, 并没有看见玄鸟的真身……是否说明玄鸟还未真正降临,凤凰还没有真正成为玄鸟。
之前他脑子里总是有一些怪异的声音响起, 细细听来, 似乎是秦王的声音,念着, 仓颉作书, 以教后嗣……更详细的内容他就不敢细听了。
起先他觉得这点后患是发于凤凰,他在赵国国都直面了女君展开的铺天盖地的凤凰真身, 那是鬼神的影子,凡人直视鬼神,总是要付出代价,自古以来没有例外。
可是心里总是放不下这件事,后来李斯暗自里又做了一点调查,没有得出什么有意义的结果,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惊悚的意识到——他不会说话了。
不是真的说不出话了,而是……李斯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这么诡异的事情。
他出身楚国,游学六国,最终入仕秦国,在这漫长的前半生中,他每路过一个地方,难免沾染上那个地方的口音。
这也就导致李斯的口音在咸阳城中有点格格不入,和土生土长的老秦人之间的分别很大。
但前些天李斯与属下的小吏交谈时,忽然意识到两个人的口音是一模一样的。
意识到这点的那一瞬间他浑身发冷,张口结舌,说不出一句话,小吏诧异的叫他主君大人,而他的冷汗已经打湿了衣裳。
因为他忽然意识到他已经想不起来之前他讲话的口音是什么样子,这位咸阳小吏讲话的口音又是什么样子。
他回想不起来任何一种听过的口音,哪怕是老家楚国的故人,在他记忆中也说着一口和他、和这位咸阳小吏,一模一样的话。
就好像一夜之间这世间所有的语言都被抹杀掉了,另有一种全新的语言被强硬的灌输进所有人脑子里。
秦国如此,韩国如此,赵国也如此,秦王嬴政所统率的土地上,找不到一个例外的人。
更远的地方的人似乎还没有完全侵蚀,他们的口音被保留了下来。
可是李斯已经可以确认了,等到秦国的军队占领他们的土地,生活在那些土地上的人,也会失去祖辈口口相传的语言,被粗暴的驯化成这唯一一种语言的奴隶。
他又想起那天见到的凤凰的真身,铺天盖地巨大的辉煌火焰,他已经无法确认那些火焰燃烧的改变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细究起来,这个问题没有什么意义,他无法抵御这种改造,更无从反抗,更可怕的是除他之外好像没有任何人意识到这件事情的发生……
非要说的话只是更进一步的确认了凤凰与秦王之间的紧密连接。
她侵蚀这些人的喉咙和舌头,是出于自己的意愿,还是源于秦王的授意?如果秦王向凤凰祈求的是这种不可思议的东西,那他接下来将要付出什么代价作为交换?
李斯不敢再想下去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就着月光看自己已经写下来的手记。
他脑子里依稀还记得其中有些字在楚国不应该这样读,但是他已经不记得楚国的读音了,他脑子里只剩下一种语言。
记忆还在持续不断变得模糊,更模糊,假以时日,或许他也不会再记得,自己曾经说的是另外一种语言。
想到这样的未来,冷汗不知不觉又浸湿了衣裳。
有那么一瞬间李斯暴起要把手记丢到火坑里烧毁、烧成灰烬,他已经到了承受极限,为什么偏偏要让他知道这些隐匿在阴影里的东西。
但是最后他只是静静坐着,又提起笔记录了他全新的这个发现。
他写着写着冷汗就从额头上一滴一滴的掉下来,最后他几乎要流出眼泪……该怎么说呢,他在脑子里叫着老师的名字。
他的老师叫荀子,是孔门的大儒,曾经在齐国那座举世闻名的稷下学宫中担任祭酒,名噪一时。
李斯向老师辞行时说,如今正是万乘之国争夺天下的时刻,合该有我这样出身贫贱而有真才实学的人掌握权柄。为人者最大的耻辱就是卑贱,最大的悲哀莫过于贫穷,我要向西方去找秦王,他要争夺天下,而我要争夺名利。
最初的心愿是争夺名利。
如此有什么好抱怨的呢,秦王给他名气,给他权利,如今吕不韦已经死了,而他李斯的名字随着秦王的征战而六国传扬。
啊,不对,如今已经没有六国了,韩灭了,赵亡了,天下只剩下五国,或许过几天还会再少一个。
既然天命让我看到,那我就会睁开眼睛仔仔细细的看见,我还会记录下来,等将来后世人见到我的手记,也就知道我曾经直视凤凰的真身……我与那些卑贱贫穷的人,自是两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