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姿势和这样的角度, 林久原本稍一低头就能清晰地看见嬴政眼睛里的神色。
可是嬴政的睫毛太长了,而且浓密,直直地从眼睛里扑朔出来, 在眼睑下打落淡青的阴影。
他眼睛里的神色被掩藏在这淡青色的阴影中,看不分明, 只能看见一层薄薄的水光,还有幽微的天光。
怎么说,是个有点弱气的, 会让人生出怜惜的情感的姿态。
有点像猫。
林久也确实像在摸猫一样摸他, 手指抵在他下巴上,指尖轻柔而缓慢地移动, 像是要找出来那绺打结的猫毛。
细微的震颤就从指尖传递出来。
那是声带在颤动。
嬴政是那种目的性很强的人, 他不会做多余的事情,他趴在林久手心上,只是因为还想再看见那只兽。
他还在试图发出声音,所以声带一直震颤不休,他还有很多很多要说的话。
林久隔着咽喉抚摸他的声带, 他也意识到了林久在抚摸他的声带。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啊,女君当然知道我在做什么。
见到女君, 就像是见到我一样。
因为女君原本就是我,女君理所当然懂得我全部的心意。
但嬴政没有任何要收敛的意思, 毫不在意地把声带的震动, 通过紧贴在一起的皮肉,传递到林久手心里。
就像是一颗心脏在林久手心跳动, 秦王嬴政把他炽烈直白的野心放在女君的手心里。
是, 他觉得还不足够,林久也明白他觉得还不足够。
仓颉作书, 以教后嗣。
幼子承诏,谨慎敬戒。
仓颉篇全文二十章,洋洋洒洒三千字,这区区两句话怎么可能够。
暂时发不出声音没关系,舌头上、嘴唇上、喉咙里,看得见看不见的伤口总有愈合的那一天。
总有一天他要对着那只兽念完仓颉篇全文,让这二十章三千字化为整个世界的呓语,在全天下反复而无穷地回响。
要日月所照,江河所至,人与非人,天下能言者,开口说我秦音。
看见了我这样的决心,女君你还满意吗?
正因为我就是你,所以我懂得你,就像是你懂得我一样。
倘若没有这样的决心,现在我的声带应该已经被你从喉咙里扯出来了。
四面鸦雀无声。
林久在嬴政下巴上托了一把,嬴政顺势抓着她的手臂站起来。
李斯视线乱瞟,不知道该看哪里,也不知道眼前这一幕该不该看。
所以他没看见嬴政一边擦嘴唇上流出来的血,一边用一种深情到毛骨悚然的视线看着林久。
很喜欢,喜欢这个游戏。很期待——期待这个游戏继续玩下去。
今天是咽喉,是声带,下一次又是什么?
倘若我畏惧不前,尽管用你的手指把我撕碎。但如果我赢了,就给我奖励,天下说秦语这个等级的奖励!
——
韩国的战事,到此就告一段落。
后续无非是和赵国谈判,和楚国谈判,和魏国、燕国、齐国谈判。
秦国忽然暴起,攻伐韩国,为何不宣而战,又为何没有知会临近的诸国。
韩国这么一块肥肉,被秦国一口吞进肚子里,周围的邻居们又能从中分到多少汤水。
无非是间客、说客们嘴皮子上的活。
细究起来繁琐到头疼,但难度和重要性约等于无。
七国,啊不,如今已经是六国了。
六国之中唯二真正在意这件事的就是同时临近韩国又临近秦国的魏国与楚国。
可在嬴政灭韩时,这两国并没有趁乱出兵,这样的态度,就已经足够说明很多问题了。
至于韩国的意见。
如今六国之中,哪里还有韩国?
——
诸子百家中的门人在六国之中来来往往,西边的秦国被这一场灭韩之战推上了风口浪尖。
说起秦,就像是在说起一头残暴的漆黑怪兽,那位年仅十三岁的秦王,则是盘踞在怪兽头顶的另一头漆黑怪兽。
在这些言论如同风暴一般席卷六国之际,怪兽本兽嬴政在咸阳宫念仓颉篇。
同时在备战。
赵国还在为了韩国倒下之后留下的那点肉渣吵嚷不休,殊不知嬴政的视线已经盯在了他身上。
风雨欲来,但毕竟还没来,总的来说,咸阳宫中的日子算得上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