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咸阳是一座价值千万万金的昂贵城市,这里与兵戈绝缘,咸阳城中,铁浮图止步。
但尾知道,有一个地方是例外。
咸阳宫中。
他没见过咸阳宫中那一片林立的铁甲的森林,但他知道那是秦王的宫殿。
秦王是这个国度和这座城池的主人,任何律法都不能限制他的行为,他当然可以突破禁令在咸阳城中使用铁浮图。
一个大胆的想法突然闪现在尾的脑海中,尾猝然睁大了眼,或许此时,秦王就在这座石头堡垒之中。
……
又一批囚犯被锁在蒙着黑布的铁笼子里运了进来。
李斯和嬴政站在一起对着这批新来的囚犯指指点点,他们头顶上灯光璀璨。
片刻之后他们似乎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李斯继续埋头去工作,嬴政则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片刻之后他走进灯光不能照亮的阴影里,伸出手,抓住了林久的双手。
他还是个小孩子,手指比同龄的小孩更长一点,但是指骨纤细,皮肉单薄,因为体温冰冷,更显出一种纸一样的伶仃。
雪白、雪白的纸。
帝流浆点亮的灯火亮得像是一大团声嘶力竭的太阳,无量的光明落在嬴政脸上、肩上。
寻常人的五官没办法承受住如此沉重的光亮,很容易模糊成看不清楚的一团。
但嬴政有一张线条清晰的脸,随了他母亲当年倾倒过秦庄襄王的眉眼,因为年纪还很小,脸上总是容易流露出幼稚的痕迹。
此时那些光照在他脸上,奇异的勾勒出从眉弓到颧骨到下颌的结构,一瞬间他脸上所有幼态都被抹掉了,留下来的是一种堪称锋锐的端丽。
洁白肤色和深黑眉眼碰撞出来的端庄和美丽,会让人恍然想到他成为皇帝之后的模样,王朝最尊贵的位置,最尊贵的脸。
但此时这张脸上流露出来的是一种堪称……凶狠的神色,只会出现在街边游侠和深林猛虎脸上。
他用这种神色对林久说,“你看,在这个地方。”
机械轰鸣的巨大噪音被封死在铸铁的石堡里,往复回荡,深不见底的阴影里阵列着新的旧的铁浮屠。
头顶上悬垂着交错反复的铜丝和铁线,时不时传来囚犯的哀嚎和李斯痛苦的叹气。
如果说天工院是墨家机关术的天下,是机关和金属的缜密结合。
那这个地方要更古老也更蒙昧,在比秦庄襄王更古老的过去,铁浮图第一次出现在大地上,当时的人难以理解这种残暴的机械造物,而畏惧地将之视为鬼神。
在那种时候,登上铁浮图之前要举行祭祀的仪式,像对待神鬼一样宰杀猪羊,献上新鲜的血食。
阴阳家于是登上历史舞台,当时的诸侯信任他们,命令他们负责与寄宿在铁浮图之中的鬼神交流。
后来墨家登场,纯粹机械流派开始崛起,阴阳家逐渐没落,这座石堡也随之荒废,刻写在石墙上的阴阳星图业已蒙尘。
而嬴政重新启用这个地方,除了给李斯的理论找一个独立的实验室之外,或许还因为,武安君白起的那具铁浮图就从这里诞生。
如今已经少有人知了,武安君那具铁浮图是有名字的,被阴阳家那群人称之为“大司命”。
在此时这位神明被视为寿夭之神,司掌人世间的寿命和夭亡。
就像是一种隐晦的谶语,武安君登上这座铁浮屠,就真的在他的那个时代里决定了半个天下人的寿命和夭亡。
让人疑惑铁浮图中是否真的寄宿有阴阳家宣称过的鬼神,又是否已经随着这座石堡而重新活过来。
比之前凄惨一百倍的尖利哀嚎声骤然爆发出来,继而又是尖利的大笑声,近乎癫狂。
系统心有戚戚的哆嗦了一下。
李斯做出来的东西的确简洁高效,但实验过程也的确惨不忍睹。
其实系统觉得经过那惊悚一夜之后,嬴政现在如果开口索要可以驾驭铁浮图的甲士,就算最顽固的老贵族也会诚惶诚恐满足他的要求。
毕竟他们应该不想在深夜看见在自己家院子里徘徊的女君。
所以不太理解嬴政为什么还执着于李斯这个计划……当时李斯搞出来这种东西是因为贫贱到了极致。
他手里既没有铁浮图也没有甲士,所以只好把铁板绑在鸡身上,用铜丝接驳神经,勉强模拟出驾驭铁浮图的效果。
但其实李斯本人并没有那么激进,铜丝和神经直接连接起来,等同于用刀片直接切割痛觉神经,那种痛苦是能要人命的。
在他的设想中,这种东西至多不过是可以在甲士操纵铁浮图的过程中,作为一种辅助手段,使铁浮图的动作更精准。
那样以来,痛苦就变得可以承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