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何止想杀人, 刘彻简直想弑神!
倘若不是一丝理智尚存,他现在就要冲到神女身边,血溅五步, 天下缟素!
怒火滔天,但他还不得不忍耐。
因为心里清楚, 倘若真的凭怒意而拔剑,那五步溅开的只会是他的血,装裹天下的素缟也只会笼罩在他的灵柩上。
刘彻……艰难地收敛了难看的脸色。
脸色冷静下来之后他心里也立刻冷静下来, 宴会上的氛围也跟着缓和了许多。
他意识到他失态了, 其实没有必要,神女只是出现在宴会上而已。
此前他从来没有想过要限制神女的行动范围, 因为心里知道自己做不到, 更知道这件事没有意义。
他见识过神女那观天视地的恐怖视野,在她张开眼睛的时候,可以看到她想看到的所有人和所有事。
所以她在哪里都一样,刘彻也从来不怎么在意她在哪里。
他在与神女相关的事情上,姿态一直镇定从容。
刘彻没有对此表现出自傲, 但心里多多少少也自视甚高,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从前他父皇教导他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说帝王之心,在于镇定自若。而如今他青出于蓝, 在神女面前也镇定自若, 他的帝王之心已经功德圆满了吧。
但直到此时此刻,刘彻才意识到其实他也不过是个凡夫俗子而已, 所谓的帝王之心, 说穿了也不过是凡人之心。
此前他在神女身边镇定自若,只是因为他一无所有而已。
是啊他坐拥天下, 但在神女面前他仍然两手空空,抓不住天地间最细微的一缕风。
而现在他稍微抓住了一点东西,在见到神女时立刻惊慌失措,因为担心会失去,会重新一无所有。
他回想起自己此前的兴奋,此时那种姿态显得如此难堪,简直是一只躲在屋子里的猫,因为侥幸得到了一只死老鼠而沾沾自喜。
甚至还担心忽然闯入的猛虎会夺走他的死老鼠。
对比起他所追寻的和神女拥有的,这值得普天同庆的一场大胜,与腐臭的死老鼠一样不值得一提!
发热的大脑逐渐冷静了下来,刘彻笑了起来。
他重新找回了那种无所畏惧状态下所催生出来的孤勇,招手引来乐姬舞女,又令人撤掉残羹冷炙,端上重新烹制的菜肴。
尽管因为神女在场,众人都有所收敛,但这浩大的宴席,转瞬之间,就又重新热烈了起来。
所有人都极力配合这场宴会,使劲浑身解数,掩饰站着吃饭饮酒的不适。
后来很多年后,这些人回想起这一天,都还记得站着吃饭的窘迫。
今夜能够列席汉宫的都是高官和王公,炊金馔玉都只是寻常,而比炊金馔玉最要紧的是钟鸣鼎食。
吃什么只是口腹之欲而已,然而怎么吃却象征着权力和地位。
坐到这样的高位,权力和地位不说比命更重,但也相差不远了。
站着吃这顿饭是折磨是羞辱,是在否定他们的权力和地位。
可刘彻不坐他们也都不敢坐,天子固然不可轻易折辱群臣,然而刘彻携兵威之势,其光其炽,正如中天大日。
他们不敢有异议,甚至不敢稍微露出一点难看的脸色。不仅仅是天子的高位值得敬畏,时至今日,刘彻这个人本身,也已经值得敬畏。
而更极少有人意识到为何刘彻始终坚持不坐。
他们固然从出生时就没有吃过这样不合礼节的一顿饭,然而刘彻万金之躯,怎么也甘心忍受这样的耻辱。
固然神女在上,然而往日陛下与神女并肩而坐的场面,也并不是没有见过啊。
有些心思活络的已经在偷偷地去看霍去病。
没有人忘记神女之前一直看着他,看了很久。
还从未听闻过神女的视线在谁身上停留这样长久的时间,莫非是陛下也为此心生不安,因此刻意不坐,以向神女昭显自己的恭顺?
刘彻的确是在向神女昭显自己的恭顺。
可倘若要真的恭顺到底,他就该走下去坐次一席的位置。
说来说去,还是不甘心。
神女居中正坐,就算他此时要人来再设一席,也已经没办法再与神女并肩,或多或少,总会有一些偏差。
既然如此,那不如不坐。
人都说虚位以待,那今天他就要站着等待他真正应该坐的位置。
这样的事情他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建元年间,同样是深夜,他在上林苑,用石子在石栏杆上刻字,凉风台上远望灵沼,尖锐的石子磨痛了他的手指。
到如今的深夜,威服天下,满堂衣冠,已经再也没有人敢于忤逆他的一举一动。曾经窦太皇太后和田蚡的旧事,再也不会重演。
人寿有时尽,但终究还有时间。
来日方长,他等得起。
至于霍去病,刘彻没有过多地去思考。
他想不出神女的视线落在这个小孩身上的深意,神女只是看了他一会儿,而后就收回了视线,没有流露出丝毫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