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平在心里默默盘算自己的出身。
他是天水郡的良家子, 少而从军,希望依仗军功得到爵位,从此光耀自己的家族。
这样的出身与卑贱不沾边, 但更也说不上显赫。
军中多的是他这样的良家子,与几个同族的兄弟一起, 再带上战马兵甲和扈从,从此投身军伍,转战万里觅封侯。
赵平不知道其余人用了多久能走到长安城中, 得以立在天子阶前, 得到天子钦赐的封赏。
他只知道他自己走到这一步,只用了一次驱驰的时间。
只是跟在一个人马后, 为他驱驰, 如是而已。
后来赵平在长安城的酒肆中饮酒,听到邻桌的男子在绘声绘色讲述冠军侯的事迹,说他年少而有尊荣,佩七尺的长剑,立在天子阶前听封。
赵平默默听着, 只是饮酒而一言不发,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心知肚明那些人口中的谈资正是他亲身经历的战事, 冠军侯这个嚣张的名号正是校尉大人新得到的爵位。
可那些事情此时在他听来也觉得玄奇而不可思议。
那些人在说,冠军侯率八百骁骑远离战场, 深入大漠, 如有神助一般找到了匈奴大军的薄弱之处,斩敌千余人, 以一己之力在后方引动了匈奴人军中的混乱。
当时匈奴人在与卫侯的正面战场上失利, 正要撤退。
便是因为这一场混乱,使原定的撤退演变成了一场溃败, 又一举虏获了匈奴军中的一位王子,而后从容撤回,与卫侯的大军会和。
这时有人插话说,冠军侯有鹰的眼睛,高悬在青天之上,一眼洞悉匈奴人全部的隐秘。
那些人还在说,酒酣耳热,兴致勃勃。赵平的心思却渐渐飘远了。
他还记得君侯眼睛里的冷光,可人当然不会长出鹰的眼睛,只是没有人知道君侯如何选定了如此犀利的战机,因此假以“鹰眼”之说而已。
赵平想,他或许能解读这个问题。
其实那只是一件没几个人在意的小事……开战之前,军中抓住了一个匈奴人的斥候。
没有人关注这件事,能够选在君侯麾下的都是精兵,或多或少都上过战场,匈奴人见得多了,并不觉得稀奇。
但君侯对这个匈奴人超乎异常地感兴趣,赵平见过很多次他去找那个匈奴人。
但当时所有人都只是觉得是长安城来的贵人没有见过这样的异族人,好奇心使然而已。 赵平又读了一遍帛书,
赵平想得更多一点,他看出来君侯对匈奴人没有恨意。
但也没有不觉得奇特,因为这也不是什么怪事。
边陲百姓与匈奴结有血仇,不共戴天。可长安城远在帝国心脏,远离战火的侵扰。
君侯又出身显贵,匈奴兵锋再盛,也不能惊扰城中贵人的美梦,自然也谈不上什么恨意。
再后来君侯身边就多了一个护卫,相貌被盔甲包裹得严严实实,而且从不开口说话,只是跟随在君侯身边。
至此赵平仍然没有多想,只是以为是君侯的家将,前来护卫主君而已。
直到此时,回想起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被俘虏的匈奴人斥候的身份,君侯对匈奴人军力分布出乎意料的熟悉,以及那个所谓的家将……
当时他正如同往常一般默默跟随在君侯身边!
赵平的手一抖,杯中的酒泛起涟漪,背后觉出微微的寒意。
他没有办法去验证这个想法的对错,那个所谓的家将死在了乱军之中,没能活着回来。
可他觉得事实便是如此,君侯真的有一双眼睛,即便不是鹰的眼睛,却也如同高悬在青天之上一般,洞悉了匈奴人全部的隐秘。
他身边的人仍然在喝酒和谈笑,话题依然围绕着君侯展开。
他们说冠军侯胸怀旷世的武德,他不仅有鹰一样锐利的眼睛,在广阔的大漠和戈壁之间洞悉了匈奴人的弱点,更有着猛虎的勇武,悍然撕咬向匈奴人的弱点,立下了直达天听的奇功。
猛虎的勇气。赵平背后又觉得一阵寒意。
当时和他一起跟随在君侯麾下的有八百骁骑,然而如今只有一百多人能在长安城中听到这些话。
其他的人或死在乱军之中,或与同袍失散。而在那样举目皆敌的战场上,失散其实就代表着死。
这样惨重的损失比例说出去会让所有人都骇然变色,稍微懂得些许军务的人也要厉声叱责“荒唐”。
不是因为死的人太多,而是因为死伤至此,容易使军卒哗变。
赵平上过战场,懂得这些事情,知晓军队中并不全部都是能上战场的战士,一只十万人的军队,或许其中只有三四万人的战士。
其余都是用来照顾马匹、运输粮草,或者做其他琐事的役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