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说之前那些都是小事, 无论招魂,止旱,太阳, 还是累山,看起来仿佛威严无限, 实则深思起来,在这些所谓“神迹”的实施过程中,并没有发生过于匪夷所思的改变。
林久只是运用了一些技巧, 以寻常之物堆出“神迹”的气势, 从而以此压服君主,得到“神女”的待遇。
系统起先很在意这些, 可是事情发展到了如今这一步, 他已经完全放弃了先前的计划,现在他根本不关心神女和君王之间的任何事情,这些东西已经没有意义了。
可是,这次不一样,和先前每一次都不一样, 这次林久所展示出的是真正的神迹!
刘彻轻轻地呼吸着,鼻息放到最轻, 那种过度的小心翼翼,就仿佛生怕惊扰到风中的一粒尘埃。
他提出的祈愿很宏伟, 宏伟到狂妄的地步。
世上可曾有过如他一般狂妄的君王?
汉宫保留了一些关于上古祭祀的典籍, 刘彻曾趁夜悄悄前往用来安置那些典籍的,已然被人遗忘的宫殿。
那里头竟然还住着一名苍老的书吏, 据说他的血统可以追溯到秦皇的时代, 他的祖先曾经整理过秦从六国掠夺来的典籍。
刘彻驾临时他走出来恭迎,天子此行秘而不宣, 可侍臣抬高烛灯时,却能看见在这样的深夜里,这书吏衣冠齐整,寸缕不乱。
他苍老得像一只长出了白毛的乌鸦,垂坠了三层的眼皮完全遮住了眼睛,那种恐怖的苍老,简直不像是此朝此代的人,而像是从秦朝一直活到了现在,活了这么多年,就为了等到君主前来翻看典籍的这一天。
那时刘彻觉得毛骨悚然,却依然镇定地走入宫室,阅读那些被蜡封在陶罐中的帛书。
他从中看见周天子、商天子、夏天子的祭祀。在久远的时代里,青铜的斧钺砍杀掉成千上万的头颅,披甲执锐的诸侯被活埋在泥土深处。
阅读那些古老的文字有些吃力,侍臣为刘彻举着宫灯,摇摇晃晃的烛火中,字里行间的血腥气直往刘彻手指头上扑。
而这样的祭祀,可以称之为隆重的杀戮,所祈求的,也不过是一年的天时和顺,五谷满仓。
而刘彻什么都不曾付出,张口就说,“亩产八百,与红薯连栽。”
叫人想问一声,他怎么敢?
刘彻自己也想问自己一句,从纵容侍臣端来一满盒黍实,到吐出如此狂言,怎么敢?
可是,又怎么不敢呢。
神女那样地注视着他,视线从天而地的投注下来,神女早就知道他是什么样子的了,胸腔最深处的颜色都被看得一清二楚吧。
那就不必遮掩了,将心脏都血淋淋地破开给神女看,抛开帝王的假面和伪装者的虚伪仪态,用嘴唇和舌头说出来,我想要的全部一切。
我献上我的坦诚,将我的野心与贪婪一并举起到你眼前。
——什么都没有发生。
刘彻此时的心态其实有些矛盾,他很想看,怎么可能有凡人不想直面神迹,可他又有点不敢看,会被那神迹的余焰烧成灰烬的吧?
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及时退避的准备,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刘彻只看见神女抬手,将漆盒连同其中的黍实一起,往他占据的那一半漆案上,象征性地推了一下。
漆盒还是那个漆盒,黍实还是那些黍实。
刘彻的呼吸声忽然停住了,他低着头,看着漆案,或者说,看着漆案上的漆盒。
不,还是不对,他的眼神像飘在浮油上的灯芯,细微地跳动了一下。
他看向的是放在漆案上那只雪白柔软的手,神女的手。
她手背上有一簇火焰一般跳动着的赤红纹路,先前刘彻并无暇去深思那是什么,看了一眼就抛在了脑后。可此时她抬起手,长袖滑落。
露出的手臂有着与手指如出一辙的纤细,肌肤如同白绢一般素净而美。
刘彻的眼睛,慢慢地,慢慢地睁大,最后睁成了猫一样的圆眼睛。
眼瞳明净的弧面中,映照出他所看见的东西,什么纤细素白的手臂,分明是一只筋肉虬结的利爪!
刘彻娴于打猎,可以辨认出上林苑中任何一种野兽,所以他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一只豹爪,火红色的,而手背上那一小簇跳动的火一般的图案,根本就只是从豹爪上飘出来的一小簇火红的毛发。
就是这样可怕的图案,以浓重的颜料画在神女的手臂上。
不过那真的是画吗?看起来更像是以针尖蘸上草汁,刺入皮肉,以留下不会被消磨的色彩和图案。
这种在这个时代被称之为“黥面刺字”的刑罚。
神女披着白色的长裙,裙上爬满浓绿的藤蔓,在藤蔓和长裙之下,白绢一般明净的肌肤上,是不是长满如此狰狞的图案啊?赤红的豹,以及更多更凶残的野兽。
这种笔触,使刘彻回想起在帛书上看到过的关于祭祀的文字,那种澎湃的血腥气又涌上来了,这些野兽是曾经那些君主在祭祀中向神女献上的祭品吗?
她收走了赤豹的精魄,在凡人不能履足的天尽头,会骑乘着这头威严的野兽走过天边的红云吧。
那他呢,说出如此狂妄的祈求之后,这一次他将要向神女献上什么样的祭祀?
赤红色的豹爪轻轻一动,刘彻浑身肌肉都下意识绷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