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名如此之早, 又如此功勋显赫,哪怕是在两千年之后,史书上也还留有对他平生的记述, 这样一个人对后世而言,从生到死原该没有任何隐秘。
可在后世史学家眼中, 他身上又始终笼罩着一个最大的谜团。
两千年之后,举世皆知,大将军卫青性情和柔, 和柔到史书中甚至记载他“谄上”, 便至于此。
史海沉钧,皓首穷经, 一年一年又一年过去, 却始终没人能弄明白,怎么一个性情和柔的马奴,在走上战场之后,他就成了席卷漠北的烈火?
两千年以后,这是未解之谜。
可在两千年之前, 任何一个见过此时卫青的眼睛的人,都会立刻得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性情和柔, 他沉默内敛,可他不是众人揣测中的水, 他是一坛酒。
刘彻是那种心脏里埋藏着矿脉的皇帝, 他的火烧起来,要么烧遍天下, 要么就烧死自己。
现在他带着卫青来看红薯, 他与卫青分享自己的火。
于是卫青和他一起燃烧。
酒在靠近火的时候,是会燃烧的!
可就算是在燃烧的时候, 他也不改沉静本色,沉默如旧,内敛也如旧,只有那双眼睛,流淌着光和热的眼睛,一直看着刘彻。
对着这样明亮的眼神,刘彻说,“仲卿你说得对,这是军队,我们的军队!”
他的声音兴奋又雀跃,说着他忽然站起来,跑着去拿来酒壶和酒杯,他与卫青席地对坐,中间摆着一小堆红薯,又摆上了酒,四周很多很多泥土,他们就这样简陋地对坐饮酒。
“匈奴算什么,有了红薯,我要更多、更多、更多!”刘彻张开手,像是在向天下张开手。
他好像很想说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他用力地挥舞了一下手臂,斩钉截铁地说,“终有一日,使天下不知蛮夷,只知大汉!”
卫青只是看着他,不说话。
刘彻问他,“仲卿以为,什么是蛮夷?”
这时卫青在倒酒,先给刘彻倒酒,然后再给自己倒酒。听到这句问话时,他正执起酒杯。刘彻问完这句话,也正执起酒杯。
就在此刻,执杯相对,年轻人的手指扣在青铜的酒器上,古老的、两千年前的酒器,林久从前只在博物馆和电视剧中看到这样的酒具,青铜的酒樽,有夔龙和饕餮的纹路。
这个时代制作酒具的匠人叫做“梓人”,他们掌握的技艺从商朝流传到周朝再流传到秦朝和如今的王朝。他们制作的酒具曾持握在商王、周天子、秦皇手上,现如今又持握在汉武王朝的两个年轻人手上。
两千年的光阴便从这酒具的图案中扑面而来,两千年前的卫青平静地说,“陛下心中早有决断。”
刘彻笑了起来,起先是微笑,后来那笑容越来越放大,最后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
卫青也笑,这是林久在他走进来之后第一次看见他笑,他其实是个很英俊的年轻人,放在时下的审美观下,或许显得过于苍白消瘦。
但他还年轻,脱离马奴的身份不久,他还会再吃很多饭,喝很多酒,吃很多肉。他会长大,会变得健壮。
健壮到主宰汉武一朝的战场。
而现在他和刘彻一同执起酒杯,他们对视着,忽然同时开口,默契地,异口同声地说,“我大汉之外,俱是蛮夷!”
然后他们同时大笑起来,伸手拍着彼此的肩膀,年轻的面孔,放出燃烧一般热烈的光彩。
像是在向未来五十年,许下一个关于天下的誓言。
此时是建元四年,剑未磨砺酒未凉,汉武一朝的宏图霸业尚未拉开序幕,将来要上马北狩的将军和名传千古的君主都还是年轻人。
他们在汉宫秋天的宫殿中持杯相笑,杯子碰撞在一起,敬这一场君臣相得,天下在望。
此情此景,应当被收入画卷中,待多年以后功成名就,打开画卷,还能在泛黄的绢帛上,看到彼此年轻时的笑脸。
“恰当时我与汝俱少年。”
恰当时,刘彻与卫青,俱是少年。
而在这个时候,林久依然坐在窗台上,从大开的窗棂中,眺望无垠的天幕。
太阳几乎已经完全沉下去了,天色黯淡,雁过长空,发出拉长的叫声,树的影子落在宫室前的台阶下,在宫室的四周,散落着星星点点蜡烛燃烧时的火光。
夜深汉宫传蜡烛,青烟散入五侯家。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
系统屏息静气,不敢出声。
汉家宫阙辉煌壮丽,但这辉煌壮丽只在白日。入夜之后光线黯淡,重重宫殿的剪影仿佛夜幕中的重重鬼影。
偌大未央宫中,缺失人气,就容易显得落寞。
这好像也没什么,因为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可,可偏偏今夜是不一样的。
今夜是这样的热闹,刘彻与卫青举杯相饮时,就连系统都要被弥漫在两人之间的热情所感染。
然而这一切都跟林久没有关系,红薯跟她没关系,汉武一朝的宏图霸业跟她也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