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二十分,是那块黄铜怀表上显示的时间。穆朝朝从床头上将它拿起,摩挲了两遍,挂到自己的胸前。
床上的男人还在熟睡着,她已不敢再多看一眼。转身去了书桌前,提笔留字,泪水却不受控制地掉落在纸上。洇得纸张脆弱,无法下笔。算了,即便留了字,又能得到什么原谅的期望呢?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攥紧了那张纸。
楼下已有车灯在闪,计划的下一步已经在等她的决断。她自然是不能再犹豫的,因躺在床上的那个男人不仅对她来说是挚爱,对上海、乃至对这个国家来说,他都是不能或缺的。她应该高兴,自己爱上的是这么一个人,她从来也没有看错,哪怕曾经他蒙冤入狱而受千夫所指,她也从来对他没有过质疑。够了,这便够了。她抬手拭干净脸上的泪痕,走到衣柜前,为他准备衣物。
听说,香港的冬天不冷,是个温暖的地方。真好,这对他的身体有利。但听说飞机上寒冷,于是除了墨色的长衫,她还是为他准备了一件貂绒的大衣。她还没见过他穿貂绒大衣的样子,上海不需要,在北平时,那样的衣服他还没有能力去购置。遗憾,似乎这也成了一桩遗憾,不能深想,否则她又要心痛。
将那些备好的衣物叠好,放到床边。她忍着不去看他,却还是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清清瘦瘦的一个男人,是她从少时便爱上的。恰好的是,他也爱她,从未变过。她倾身过去,隔着被子又抱了抱他。
舍不得,她真的舍不得。可她说不出话来,只伸手抚了抚他安静的脸。如果真要做取舍,那便舍了自己,来救他吧。只要他能好好的,让她做什么都可以。
她强忍着泪意,笑了一下,是终于放下心来。慢慢收回抚在他脸上的手,而后起身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和衣物。她的行李是早就备好的,几件冬衣、几样首饰,装在一个不大的小皮箱里,它们要跟着她去往北平,而或许它们根本就派不上用场。不过,戏总是要做全套的,日本人要比想象中的来得更加狡诈。
床头的灯留着,一会儿阿笙会进来打点一切。她提着箱子,最后看了一眼沉睡中的男人,便伸手旋动门把手,再也不回头地走出了门……
一楼客厅里,灯都亮着,阿笙、杨嫂、双庆,还有几十位身着黑衫黑裤的男人全都伫立在那里。他们见穆朝朝走下楼,全都不约而同地屈膝跪下。
这样的场景让穆朝朝的心口再次堵住,她站在原地缓了缓复杂的情绪,而后唤了一句“阿笙”。
阿笙没有起来,拱着手应了声:“在。”
穆朝朝走到他面前,伸手将他扶起,并说道:“别这样,你让大家都起来。”
阿笙抿了抿唇,点了一下头,而后站起身来,向自己身后的那些弟兄们发话:“听穆小姐的,都起来吧。”
陆陆续续,跪着的那些曾与周怀年出生入死过的男人们次第站起,而他们注视着穆朝朝的那一双双眼睛里,全都带着无法用言语说尽的感佩之情。
穆朝朝的眼圈红了,她攥紧手里的皮箱,朝着面前的众人深深地鞠了一躬,“请一切以周先生为重,拜托各位了!”
这话一出,站在阿笙身边年纪最轻的双庆已是哭出了声。阿笙也在忍,他顶着密织着红血丝的眼睛向穆朝朝抱拳作了个长揖,“请穆小姐放心,先生必当周全!”
“请穆小姐放心,先生必当周全!”
“请穆小姐放心,先生必当周全!”
……
在场的男人们压制着自己的声音,共同说出这话,而这话里的每一个字都极其郑重地刻在穆朝朝的心上。
“谢谢。”她笑着对他们说了这发自肺腑的两个字,而后向着大门迈开了步子。
然而,人还未走出大门,手上的皮箱便被人给夺了过去。穆朝朝站住了脚,愣了一下,回头去看。只见双庆手里抱着她的皮箱,红着眼说:“小姐您说过的,让我从今往后都跟着您。所以这事儿您不能反悔,您去哪儿我便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