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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桢是康元十六年的同进士,此人寒门出身,虽无大才却极擅钻营,为官二十余年,先帝在时调入京畿为官,没想到竟会是他来瑞州。”
湖心亭内,穆裴轩、段临舟、徐英和方垣几人坐在亭中,说话的是方垣,他补充道:“蒋桢有一女,嫁给了林相的次子。”
穆裴轩说:“方先生怎会对蒋桢如此了解?”
方垣笑了下,道:“我伯明师叔和蒋桢是同年,二人当年曾一起在泰州为官。”
穆裴轩心中了然,方垣口中的伯明师叔是瑞州名士,出身青鹤书院,早些年也曾入朝为官,宦海浮沉多年之后辞官返乡,后来又回了青鹤书院执教。方垣是青鹤书院的院长之子,称刘伯明一声师叔倒也是情理之中。
自方垣和穆裴轩等人从丰州回来,穆裴轩就称方垣一声方先生,几人多了几分私交。
段临舟道:“如此看来,蒋桢是林相一党。”
方垣点了点头。
段临舟想了想,笑道:“其实任他是不是林党,如今到了瑞州,他还能翻出天去?”
徐英在一旁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闻言应道:“我觉得段老板说得对,瑞州是咱们的地盘,到了这儿,还不是咱们说了算。”
方垣问道:“郡王,对于南军戍守各州,梁都可同意了?”
穆裴轩看了他一眼,道:“允了。”
方垣松了一口气,笑道:“那看来,过些日子,南军便可征兵了。”
当日由各州向朝廷递请南军戍守各州正是方垣之策,他是单独来见的穆裴轩和段临舟,年轻的坤泽一入座,便开门见山问穆裴轩,叛军主力虽已剿灭,可各地流寇不断,一旦郡王班师回瑞州,诸如丰州连府兵都尚未训练出的,要是碰上流寇侵扰,该如何?
穆裴轩不是蠢人,他和段临舟就曾想过这个问题,可这到底不是小事,处理不慎,安南侯府就要背负一个居心叵测、意图谋反的罪名。
没想到方垣会将此事点破。
方垣却很坦然,对上穆裴轩审视的尖锐目光,缓缓道:“郡王仁义,想必也不忍心再见百姓受流寇之乱。”
穆裴轩屈指敲了敲扶手,淡淡道:“方公子有何高见?”
方垣笑了笑,说:“高见算不上。此番叛乱,各州府兵皆有受损,未必能抵御穷凶极恶的流寇,维护一方平安,不如就请南军驻守各州,如此一来,可护佑百姓,以安民心,二来,各州也能有充裕的时间重整府兵,郡王以为如何?”
穆裴轩定定地看着方垣,就是段临舟,都忍不住微微眯起眼睛,审视着这个年轻俊秀的坤泽。
半晌,穆裴轩笑了一下,道:“方公子,南军是边军,大梁历来就是边军和府兵各尽其职,而今远赴丰州平叛是奉陛下旨意,如今事了,自当以戍守边境为重,岂能逾越?”
方垣也不急,微微一笑,说:“事急从权,陈章旧规和百姓孰轻孰重,陛下圣明,想必不会拘于旧规。”
二人你来我往地打了片刻机锋,穆裴轩突然问道:“方公子,不如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究竟想做什么?”
方垣沉吟须臾,道:“依郡王之见,梁都可能抵挡得住西北军?”
穆裴轩说:“五五之数吧,秦凤远的西北军骁勇善战,可长途行军,一路打到临关必定人疲马乏,萧云旌的戍北军和叶不通的驻军两相夹击之下,胜负难定。”
方垣笑了笑,道:“无论孰胜孰败,信王、宣王等各路诸侯尚在一旁虎视眈眈,这个残局,梁都收得了吗?”
穆裴轩微顿,看向方垣,方垣说:“到时手握边南重兵的郡王殿下,又将如何?”
穆裴轩波澜不惊地说:“方公子说笑了,南军并非穆家私兵,便是虎符,也尚有一半在周指挥使手中。”
方垣笑了起来,说:“郡王要垣打开天窗说亮话,怎的又不坦诚了?”
他道:“自大梁立国之初,安南侯府便镇守南境,至今数百载,论声望,又岂是半块虎符可比的?”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就算郡王无意蹚这滩浑水,待乱局初定,欲效穆氏先祖向新王俯首称臣,可新王就能容得下郡王,容得下穆家吗?”方垣声音缓慢,如他一贯的温和,流水一般,却隐隐透出几分锋芒,“即便他能容下,可容得了一时,能容一世吗?”
“到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郡王可甘心?”
穆裴轩突兀地笑了起来,盯着方垣,说:“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方垣,你在挑唆本郡王谋反,今天这番话一旦传出去,别说是你,就连整个方家都要落个满门抄斩!”
方垣也笑,道:“郡王会吗?”
二人无声地对峙了片刻,方垣说:“徐英和郡王私交匪浅,无论郡王做何种选择,徐英都一定会跟随郡王,他是我要嫁的夫——”
他道:“穆家,徐家,方家,已经注定是一条船上的人。”
段临舟听了许久,突然问道:“方公子又想得到什么?”
方垣看向段临舟,笑了笑,语气有几分怅然,说:“我出身青鹤书院,自小到大,因我父亲之故,我虽是坤泽,却能够长在书院之中,耳濡目染,得以读书明理。可慢慢的,我便想不通,为什么书院之中只有天乾和中庸,坤泽入不了书院,读不得书,分明都是人。”
“就因为坤泽天生要受信香制约,有生儿育女的能力,守在后宅便成了他们的宿命?”方垣摇摇头,说,“这没道理。”
“我读书并不比书院中的天乾师兄师弟差,段老板虽是中庸,却能成为一方巨贾,成就这世间许多天乾都无法做成的事,足见所谓的天乾,中庸,坤泽,并不足以定人命运。”
方垣道:“段老板,我见过许多坤泽,他们聪慧,坚韧,可就因为是坤泽,只能在嫁为人妻之后被困后宅庸碌一生,不应该如此——”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说,“所以我想请郡王殿下,有余力之时,在瑞州为坤泽开设一间学堂,能允许坤泽读书开蒙。”
他此言一出,穆裴轩和段临舟都是一愣,穆裴轩看着方垣,说:“仅此而已?”
方垣轻轻笑了笑,道:“若是可以,当然不止如此,我希望有一日坤泽也能读书科举,出入朝堂,只不过……这并非一日之功,”他说,“将来如能有更多的人愿意投身此道,终有一日相信定会达成夙愿。”
“我方垣,愿做这个先行者。”
段临舟定定地看了方垣许久,说:“令尊方院长是青鹤书院院长,方公子为何不劝说令尊,接收坤泽入院读书?”
方垣苦笑了一声,道:“我十二岁时曾对父亲说起过此事,父亲责我有违伦理,大逆不道。何况如今天乾坤泽有别,又有哪家父母愿送坤泽来这满是天乾中庸的青鹤书院呢?”
“郡王,方垣所请,于郡王并非难事,只消郡王应允,”方垣起身抬袖行了一个大礼,道,“方垣愿为郡王肝脑涂地,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