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长临随男人登上塔楼。
远航船下水试航结束,塔楼上的人群陆续散去。相比码头上热烈的气氛,塔楼内部寂静无声,唯有年久失修的木梯被踩得吱呀作响。
裴长临捏着男人递来的折扇,竟难得有些紧张。
这折扇方才被青年挂在腰间,贺枕书没能近距离观察,因而也不曾认出那镶嵌在扇骨上的龙纹玉雕。
本朝对雕刻纹饰格外看重,这类龙纹裴长临在书中读到过,只有皇室能够使用。
那塔楼上的人……
裴长临心中其实已有猜测,但这种时刻,他心头第一个念头竟然是,难怪老师连下水试航都不愿再等,工程一结束便迫不及待逃了。
如果真是那位亲临,除了提前逃走,的确别无他法。
思索间,男人已将他领到塔楼顶层。
塔楼顶层同样人去楼空,只剩几张供人坐下观礼的桌椅,一名青年坐在贺枕书方才所坐位置的边上,正悠闲地磕着瓜子。
“主子,裴公子带来了。”男人在青年身旁停住脚步,毕恭毕敬道。
青年笑吟吟地往男人手里塞了一把瓜子,道:“去吧,我与裴公子聊聊。”
男人捧着瓜子,面不改色:“是。”
男人无声无息消失在塔楼顶层,裴长临安静站在原地,并不言语。
气氛一时僵滞。
“……我看起来很吓人吗?”漫长的沉默过后,青年率先开了口。
裴长临忙低下头:“不敢。”
青年眉梢一扬:“你知道我是谁?”
裴长临:“能猜到。”
裴长临本就话少,紧张时更是寡言少语,问一句答一句。青年注视他片刻,无奈笑道:“难怪小黎说你是个闷葫芦,你与你家夫郎也这么说话吗?”
裴长临微微一愣,抬起头来。
青年脸上仍带着笑意,指了指身旁的座椅:“坐。”
坊间无人不知,当今圣上年少登基,今年也不过二十多岁。
关于这位小皇帝的经历,民间有许多传言。
最广为人知的一种是,小皇帝由于太过年轻,自登基后便被多方势力裹挟,先是受摄政王所控制,后又被太后夺权,做了许多年皇室的傀儡。
可他并不妥协,而是卧薪尝胆,一步步设计除去摄政王,联合护国大将军扳倒太后一脉,在近些年才终于重掌实权。
不过也有人说,想要夺权的从头至尾都是太后一脉,摄政王身为帝师,一切所谋皆是为了稳固政权,从未与小皇帝站在对立面。
证据就是,在小皇帝重新掌权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为自己那位故去多年的老师追封谥号,并为摄政王一案中受到牵连丧命的所有族人亲信设立衣冠冢。
这些皇族秘辛民间知晓不多,是真是假更无从得知,但仅从青年的外表来看,其实不太能看出他曾经历过这么多事。
青年的模样还很年轻,五官是清秀纯良的类型,整个人没什么架子,在裴长临坐下后还热情地招呼他一起磕瓜子吃糕点。
对方这态度倒是让裴长临没再像方才那般局促,但他本不是外向健谈的人,对此也只是微微颔首,并未动作。
“你这人真是没劲……罢了。”小皇帝摸过桌上的糕点咬了一口,丝毫不在意糕点屑落在他华贵的衣衫上,“我找你来是想问,那位钟钧大师究竟去哪儿了,你当真不知道?”
裴长临摇摇头,如实道:“老师临走前只告诉我他要去蜀地一趟,并未提及具体去处。”
这消息裴长临早告诉过船政大人,小皇帝应当也是知晓的。
果不其然,青年并未表现出任何惊讶,而是悠悠道:“你这老师真是胆大包天,朕多次想请他入朝为官都被他拒绝,这回特意从京城赶来,他又避而不见……”
他脸上仍然带着笑,自称却已经变了,言语间隐隐透出几分威严。
青年顿了顿,继续道:“……你说说,朕该如何治他的罪?”
裴长临愣了下。
他实在不擅长应对这等场合,可小皇帝似乎打定主意要听他的想法,说完这话便自顾自吃起了糕点,一副正等待他回答的模样。
裴长临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道:“老师绝非故意避而不见,还……还请圣上恕罪。”
“……就这样?”
青年等了一阵没等来下文,眉梢一扬,又笑起来:“裴公子,你应当知道,一国之君可不会因为一句话就平白赦免谁的罪过。请朕恕罪,是要付出代价的。”
裴长临:“您的意思是……”
小皇帝朝他勾了勾手指,裴长临俯身过去,听见青年低声道:“朕觉着你也不比姓钟的差到哪儿去,要不,你跟我去京城呗?”
裴长临:“……”
“喂,这有什么可犹豫的。”见他没有回答,小皇帝皱了眉,“去了京城,朕直接封你个工部郎中之职,那可是正五品,寻常人求都求不来的,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不敢……”裴长临低下头,“但我……”
他犹豫片刻,忽然站起身来,直直跪在青年面前:“圣上恕罪,我……草民暂时还不想离开江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