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七, 清明时节。
天光未晞,卫家?的府宅内便早早亮起了灯烛,卫虞和卫锦在厨房收拾昨日做好的蹄膀、白斩鸡、糕饼、青团子……
将祭品都装进竹篮子里, 再拿块蓝底的布盖严实,怕去卫氏族陵祭拜时,被郊外乱飞的柳絮和虫子,弄脏了东西。
正将蜡烛、长香、鞭炮放进另个背篓中, 却忽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是不见?卫朝,去祠堂叫人的卫若急忙回来了。
“姑姑, 哥出事了!”
卫虞大惊, 赶紧从厨房出去看望。
是出了什么事?
原来是知晓了片刻前,刑部的官员要去捉拿傅元晋入狱, 心绪不宁。
谁也?没说, 便赶去现场。
结果与傅元晋打了一架,虽然最后被人拉开,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
这?一番报复,牵连身上的暗疾发?作。
皆是在峡州的十三年间,于那些?血肉横飞的战争里,堆累起来的。
人疼地甚至走不了路。
本该是去京郊族陵祭祀的大日子,却发?生这?样的事。
卫虞却不好说什么。
她知道?这?些?年来,侄子在傅元晋的手下?做事, 是万般憋屈。趁着这?个机会去斗殴,似乎并非多难理解的事。
况且……是三嫂委身了傅元晋, 才换来卫家?喘息的时日。
她默低下?头,轻声道?:“既如此, 你便待在家?里,我和阿锦阿若他们一道?去, 洛平也?会和我们一起。”
“吃过药后,便好好歇息。”
“想必过不了多久,你就要前往峡州,别是伤没养好,更会严重。”
卫朝歉疚地点头。
但?用手压了压腮帮子上的肿痛,仍送他们出门。
想提装鞭炮的沉重筐子送小段路,但?被卫若拦住了。
“哥,别动到?伤,还是我来吧。我拎得动。”
这?几年,体弱的他调理好了许多,也?开始学习武艺。
不仅是因强身健体,更因他是卫家?的子孙。
“哥哥,你回去休息吧。”
卫锦的臂弯也?挂着一只篮子,里面装的是纸钱,以及他们这?几日叠的一些?元宝。
等会上山后,要烧去的。
卫朝摇了摇头,道?:“我看你们走了,再进去。”
他站在卫家?的门口。
望着姑姑和阿锦先?上了车,阿若将那几个沉甸甸的篮筐递给姑姑,放进车厢里后,才弯腰钻入车内。
姑父在最前头御马。
鞭子扬起,“驾”地长声。
马车晃晃悠悠地,在清晨的微凉春风中,缓慢消失在长街的拐角,往卫氏的族陵去了。
卫朝眸中逐渐蕴积起泪意,转过身,快步走向了祠堂。
*
“阿朝,不要将我回来的事,告诉给你姑姑、阿锦阿若他们知道?。”
三叔这?样对他嘱咐。
卫朝不明白三叔为何不想让姑姑、阿锦阿若他们得知。
倘若他们知道?了祖父祖母,还有二叔还活着,定然会高兴的。
就如同他几乎在不可置信中,踟蹰地问询三叔。
“我的爹娘,还在吗?”
三叔道?:“他们都在,你娘还有了身孕。”
便似是十六年前,父亲前往黄源府后,娘每日都翘首以盼爹的回家?。
时常抚着显怀的肚子,叹息一般,笑着对他说:“不知你的妹妹出生时,你爹能不能回来了?”
爹娘盼望能生下?一个女儿。
他也?想要一个妹妹。
但?最终,他的妹妹没有出生,便与娘亲一道?亡故了。
父亲也?被断绝粮草,困死在黄源府。
“是真的吗?”
“真的。”
在另一个地方,有着与他记忆里,一模一样的爹和娘,还有尚未出生的妹妹。
也?该有另一个自己。
正在爹娘的膝下?,享受天伦之乐。
卫朝再也?压抑不住胸腔中的悲痛。
便在此刻,他遽然明白过来,三叔为何不想姑姑他们得知这?些?了。
“阿朝,既然经?历这?么多苦难走了过来,便不要再回头了,继续往前走吧。”
“你是这?样。”
“你的姑姑、还有阿锦阿若,也?要如此。”
有时候,不知道?一些?事,是好的。
知道?了,反而是痛苦。
……
“现在卫家?靠你撑立门庭,你要照顾好自己。”
卫朝抬起头,在恍惚的视线中,看向面前满身伤痕的人。
三叔的手正伸过来,想要擦掉他脸上的泪,但?只是徒劳无功,并不能触碰到?一分?。
“阿朝,我要走了。若是再拖延下?去,你的三叔母恐怕有危,我们得回去了。”
卫朝抬袖,一把抹掉眼里的泪水。
忽然之间,他想起了那些?信。
那些?见?不得天光的、被藏在墙壁暗格里的书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