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层薄透窗纸渗进来的明月清辉, 落在她淡漠疏远的面容。
傅元晋忽然觉得好似从未见过她。
从前,她与他说话时,总是温柔的嗓音, 一双猫儿似圆的明眸总是微弯带笑的。一见到他,便会提着裙子,跑着扑到他的身边。
而后,围着他四处打转, 不是问:“你怎么现在才回来?”便是问:“战事这样?急,你去了?好几?天, 累不累?”
接着便为他脱甲解衣, 找来衣裳更换。
“你快坐下吃饭,等吃饱了?再去沐浴。你上回说我做的那个鱼汤好喝, 我今日?又做了?, 你快来尝尝。”
她牵着他的手,向用饭的圆桌走?去。
短短的几?步路,她一直侧过脸,目光微仰,落在他的脸上。
那是一种混杂担忧和关切的视线。
“你这些天,是不是没有歇息好,等会好好睡一觉。”
他确实?感?觉很累,但与她十指相扣, 笑应:“还好。”
她陪着他用饭,给他夹菜盛汤。
他说:“你自己也吃。”
她笑嗯了?声, 问他:“鱼汤好不好喝?”
他毫不迟疑地道:“好喝。”
战事在外,他每日?吃着伙夫做的饭, 最想念的便是她做的菜。
她眼中的笑意更多了?,“那你多吃些。”
她抬起手, 用手指抚他的脸颊,蹙眉道:“你瘦好些了?。”
从他进门的那一刻起,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都在关心他。
他喜欢她的眼中,出现的是自己的身影。
正如夜深帐内,在她那张张合合的殷红唇瓣中,吐出含着“夫君”的哀求浪语时,她娇媚如丝的眼,也一直在看?他。
不管何时何地,她的眼中,从来只有他一个人。
但如今,招魂之后再见?到的她。
往昔柔情似水的神情,荡然无?存,有的只是一副恨不得远离他的怒容。
她是那般的陌生,陌生到傅元晋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的精神,去认真打量这个人。
是否王壁招来的魂魄,并非柳曦珠,不是他记忆里那个说爱他的女人。
他疑惑地看?着身穿杏色单衣的她。
这是一个珠圆玉润的女人,未施粉黛,却从眉眼到鼻唇,纵使冷目,尽是万种风情。
便连散落垂搭在肩上的青丝,也是说不出来的美。
乌发半拢着一具凹凸有致、风姿迤逦的身体。
她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分明是要视为余生携手共度的妻子,但为何真觉得有些陌生起来。
这样?的她,比从前她和他在一起时,愈加好看?。
他无?法挪开?自己有些酸胀的眼。
看?了?好一会,终于发现此时的她,应该比他们?的初遇时,还要年?岁小。
如今的她,多少岁了?呢?
他想起今日?早晨,是进京的第三日?了?,王壁也要进行?第三次招魂。
他也第三次地仔细打扮自己,却在对着铜镜时,发现自己又白了?一簇头发,似乎腮角的几?条皱纹,也深了?。
那面镜子被摔碎在地。
他不想再见?到她,她看?到的他,是衰败老去的模样?。
但还是压抑不住地想要见?到她。
他太想她了?。
她离开?峡州的那一年?,每一个夜晚,他都在想何时才能去京城,见?到她。
卫家的事应当料理妥当了?,她脱身卫家后,便不会再去管那群人。从此,只和他永远在一起。
她会不会等他太久,嫌烦了?。
但等来的只有她病逝的消息。
还有她要卫若转交的那把措金刀。
她病逝的这三年?,他总是想起她,不管是在吃饭时,还是在独自安寝时。
每一年?她的忌日?,他都会请和尚道士,做上七天七夜的法事,给她烧去许多的金元宝。怕她一个人在底下,没有银钱使用。
对月独酌,衣袖微湿。
他想起从前她尚在时,躺在他怀里,会恃宠而骄地笑问他:“进宣,我爱你,可你爱我吗?”
他从来没有那么?爱一个女人,甚至是爱一个人。
便连他的母亲,也不能够。
因此,他笑着点了?下头。
后来的他,不该放她离开?峡州的。
哪怕是用绳索把她栓住,也不能放她离开?他一寸一步。
她就该在他的庇护下,每一日?等待他的回家,笑着来迎他,与他度过剩下的岁月。
直至寿终正寝,和他同埋一个棺椁。
“可是你说过的,你爱我,难道是在欺骗我吗?”
傅元晋看?着年?轻貌美、却神情怨恨他的柳曦珠,感?到整个人都在飘忽。便连问出这句话时,仿佛也控制不住一般。
他不该问出来,以此得到自取其?辱的碎心之言。
“就是骗你的,我从来没有爱过你!”
曦珠望向一脸迷惘的他,忍不下堵在心中的郁结气愤,脱口?而出了?早就想说的话。
前尘往事一笔勾销,便也算了?,可他偏偏要把她拉回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