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雨, 断断续续,下了三日?。
三日?里,朝堂都争辩不休, 京兆尹薛万辙接下天威军的案子,每日?上疏,请求隆兴帝允他彻查, 除他之外, 桂州都督张弘毅,还?有朝中一众清流, 也上疏恳请隆兴帝彻查,薛万辙更是在朝堂与尚书左仆射卢裕民激烈争辩,卢裕民说他清者?自清,薛万辙说如果真是清者?,那更应该不怕查了, 直把卢裕民驳到目瞪口呆, 隆兴帝大怒, 斥道:“薛卿,你轻信妇孺胡言,行此癫狂之事,你眼中还有朕这个天子吗?”
薛万辙道:“臣正是为了圣人着想,才会恳请圣人彻查此案,如今百姓议论纷纷,都说圣人是袒护老师才不愿彻查, 若再?拖下去,必然有损圣誉!”
薛万辙说罢, 居然老泪纵横,痛哭流涕, 他伏首泣道:“圣人登基以来,英明果断,内仁外义,有君如此,实乃吾等人臣之大幸,但正因如此,臣才不能坐视圣人因为私心?,而忘了国法,假如查探之后,证实是盛阿蛮等人冤屈了卢相?公,臣自会判他们诬告反坐,届时,臣也会一死?,向卢相?公赔罪。”
他说得真情实感,朝中清流纷纷恻然,全都跪下请求隆兴帝彻查,直将隆兴帝气得够呛,他有心?想惩处薛万辙,来个杀一儆百,又怕激起清流众怒,须知薛万辙和?张弘毅两人在清流一派之中声望甚高,假如真杀了薛万辙,这群自诩直臣的书呆子只怕一个个要前赴后继,以死?谏为荣了,到时候更是难以收场。
隆兴帝此时简直是后悔万分?,早知如此,就不该同意让薛万辙任京兆尹了,卢裕民也是后悔万分?,薛万辙之所以能从?扬州刺史调任京兆尹,是因为京兆尹这个位子他与崔颂清争执不休,两人都想安插自己?一党的人,但两人又谁都不服谁,最后只能安排薛万辙这个清流担任,谁能想到,他的这个决定?,居然能成了自己?的催命符。
隆兴帝气到咬牙,他冷声道:“散朝!”
他从?御座起身,欲离开这个烦心?地,谁料到薛万辙这个戆夫居然快步上前,扯住隆兴帝的衣袖恸哭道:“恳请圣人,彻查天威军一案!”
隆兴帝挣脱不得,惊怒交加:“薛万辙,你是要谋反吗?”
薛万辙跪倒哭劝:“臣对圣人大不敬,甘愿引颈受戮,但圣人若不彻查天威军一案,恐会失了民心?,臣不敢不劝。”
朝中清流跟着薛万辙跪倒一片,泣下沾襟,而这一冲突,也被黄门侍郎兼起居郎王暄,记入《起居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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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郊外的一处僻静古寺,一袭素衣的卢淮端坐于禅堂之中,他自听得沈阙证词后,就告病不去朝会,而是一人来到这偏远古寺,每日?听着僧人诵经,于句句经文中,他纷乱的心?情终于稍稍缓解,但是他也知晓,他在这山野古寺中,逃避不了多久。
他手中拿着王暄的信,信中摘录了《起居注》的几句话:“辙随之而引帝裾,帝奋衣不得脱,怒曰:‘尔欲反乎?’,辙泪言:‘臣不敬天子,甘受显戮,然民心?渐失,臣不敢不言劝也。’”
卢淮捏着薄薄的宣纸信函,茫然若失,脑海中,似乎又回想起自己?任大理寺少卿时立下的那句誓言:
“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
他痛苦闭眸。
王暄信中,还?写了如今朝中乱成一团,太后和?崔党为了避嫌,对此事都一言不发,只有清流大声疾呼,王暄话里行间,隐隐对那些清流风骨颇为敬仰,奈何他性格使然,也只能做到敬仰,却不敢和?那些清流一般,不顾性命死?谏。
只是,王暄是性格使然,他卢淮呢?他不是向来自诩刚正不阿之辈,对王暄怒其不争么,他的刚正呢,他的不阿呢?去哪里了?
王暄还?敢将这一段死?谏如实记录进《起居注》,他卢淮难道就只敢一辈子躲在山野古寺,逃灾避难吗?
卢淮缓缓睁开眼睛,眸中恍惚渐渐褪去,转为痛不可忍的清明,不,他不能这样?,叔父对他,固然恩重如山,可是,他除了是叔父的侄儿,还?是大周的臣子,除此之外,他更是,一个“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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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淮躲在山野古寺,崔珣则和?李楹呆在书肆后院,三日?前,隆兴帝召崔珣进宫,金吾卫去崔府却寻不到他人,接下来三日?他都不见踪影,对外只说去寻神?医治病了,让隆兴帝也奈他不得。
不过崔珣虽一直呆在书肆,朝中和?民间大大小小的事情,他还?是让暗探一一禀报,当听到何十三等人冒死?告状时,他眉心?微微蹙起,当听到薛万辙接下诉状时,他眉头稍稍舒展了些,当听到薛万辙在朝上拉住隆兴帝衣袖不放,只为了推动天威军一案彻查时,他漆黑双眸之中,满是动容。
暗探走后,李楹坐到他身边,说道:“他们比你想象中的勇敢。”
崔珣颔首。
他的计策,本只是想借雕印供状搅乱一池春水,他不愿现身,是想让这春水更乱一些,但是没想到,何十三等人居然敢舍弃性命去告状,薛万辙那些鄙视他的清流居然敢冒着触怒皇帝的风险接下诉状,这的确,出乎了他的意料。
李楹道:“沈阙也暂缓行刑了,看来长安城的民意,比我们预料的还?要汹涌。”
崔珣点了点头:“忠臣被奸臣所害,之后得以平反,奸臣受到惩罚,这一直是戏班子最爱排的戏文,如今有活生?生?的例子在这,百姓自然感兴趣。”
李楹略显欣慰:“我们这趟岭南之行,终于没有白费。”
岭南之行,是牺牲崔珣寿数换来的,还?好结果比李楹预想的还?要好,李楹问:“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