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绍宗见到陈蒨的第一印象, 就觉得他望之绝似人君。
所谓的「帝王相」其实是一种很玄乎的东西,历来争论不休,莫衷一是。
但慕容绍宗偏有一种神奇的天赋, 一眼就能辨认出来谁以后能成为皇帝。
他早年投奔表亲尔朱荣出道,这位可是从前北魏最大的权臣,发动一场河阴之变血洗北魏宫廷, 死者数以千计, 更是虐杀了六镇降兵十余万人。
如此一号人,够狠吧, 早已位极人臣, 自然也萌生了登基篡位之心。
慕容绍宗劝他冷静冷静,下意识就觉得此事不能成, 结果按照北魏传统,登基前必须铸金人,尔朱荣一连铸造四次均失败,不得已只能改立元子攸为帝,不久被元子攸骗入宫中, 手刃复仇, 血溅五步。
尔朱荣死后,慕容绍宗又加入了他的侄子尔朱兆阵营。
这回, 他又是一眼就看出了高欢身上有王命, 劝尔朱兆莫要将对方放走,并来了一句流传千古的评语:“高欢这个人才雄气猛,英略盖世,你一旦放他走, 就如蛟龙入云雨, 悔之晚矣!”
尔朱兆确实听了他的话, 但没完全听,被高欢三言两语哄骗一番,非但不予追究,反而在阵前一个光速下拜,当场和高欢组成了结义兄弟。
慕容绍宗心想做梦嘞,你尔朱氏吃枣药丸,回头收拾收拾带着部众,包袱款款地投了高欢。
除此之外,他还有众多奇妙的预测技能,什么看见侯景就觉得他有王气但是很微弱啦,什么梦见自己溺水而死最后死得分毫不差啦,什么掐指一算就能猜到别人死期啦,主打一个玄学。
此刻,慕容绍宗盯着少年陈蒨瞅了一会,心想自己这回真是站对了队,前途一片光明。
他来之前也通过各种渠道探听过陈蒨的消息,总地来说感觉就是,这是一位手段果决、披文握武、声名上佳的明君候选人。
若能挣到一份从龙之功,以后保底也是个开国公啊,哪至于像在北齐时只能混个子爵。
正常人可能不会一见面就如此快地倒戈,但慕容绍宗是谁啊,他可是史书里出了名的玄学家,眼光就从来没错过。
陈蒨被他看得一阵莫名,正要说什么,忽见慕容绍宗上前一步,一掀袍角,单膝点地道:“慕容绍宗愿归将军所用,冲锋陷阵,在所不辞。”
陈蒨静待片刻,伸手将他扶起,一面朗然微笑道:“得卿美意,不胜欣然,卿且高驻城阙,看我进攻便是。”
慕容绍宗虽想见识一下这位新主的本事,却不好按兵不动,显得自己初来乍到寸功未立,好像刻意在摆谱。
他面露为难之色:“我此番带来的都是慕容氏亲兵,数目不多,但极为精锐可靠,可堪一战。”
陈蒨微笑,顺水推舟地应了下来:“既是如此,卿随我登城一战。”
慕容绍宗舒了口气:“听凭吩咐。”
陈蒨将这一群慕容氏军队打散,分成几队编入明夷军,令慕容绍宗自掌一部,潜引千人绕至沔水上游的下迮戍,截断萧詧后路。
彼时天色沉暮,二人一前一后策马入山,停驻远望,探看地形。但见下方汉江连着沔水,千里奔流浊浪滔滔,去势甚急。
远处襄阳与樊城两座重镇,高岸森然,城头万点兵甲罗列散如寒星,似长河天堑一般难以渡越。
陈蒨吟鞭东向,朔风猎猎吹动他身后的青山旌旗,剑佩琳琅震碎了长空,抖落声声清响,指向襄阳城头说:“此为梁朝龙兴之地,亦是九天日落之所。”
当年梁武帝担任雍州刺史,就镇守在襄阳城,暗中伐竹取木,沉入江心。
待一年后时机成熟,大举打捞沉木,令数千名工匠在最短的时间内建造好战船,起兵攻入建康,这才有了梁朝的国祚。
山川千古犹在,可惜故国王气已改。
慕容绍宗有些惊讶于他的态度如此淡然从容,转念一想,又觉得理应如此。
平生征战无数,自然能看出萧詧势力的覆灭已成定局,梁朝也即将迎来最后的尾声。
他胸中忽而充溢起一股别样的壮志豪情:“此战过后,主公将何往?”
此句言下之意,自然是问陈蒨是打算如何完成消灭侯景——受禅登基——一统天下的功业,究竟打算最先从哪处下手,又能做到哪一步。
未曾想,陈蒨语气清淡地回应道:“自然是等打完侯景便归家种地。”
慕容绍宗一愣,随即艴然不悦道:“我以诚待主公,愿以庶竭尽忠,主公为何无端寻我开心?”
“让百姓战后都归家种地,各自镇静,劝课农桑才是最要紧之事”,陈蒨眉峰微扬,正色道,“王业艰难,频岁军旅,生民一何哀苦。以三吴之地如今的荒凉凋敝,不经历三五年的修养讵能有喘息之机。”
他衣袂当风,极目远望着身前的万里河山,秀丽眉目间忽而蜿蜒出了一丝极深的悲悯之意:“人间已满目疮痍,争忍在此时继续动兵呢。”
这一路行来,陈蒨见了太多箪食壶浆迎王师的百姓,义帜一举,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也见过太多流离失所的苦难灾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