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德二年七月, 睢阳城在长期坚守之后,已经陷入了极端困境。
叛军尹子明大军围城,列戟森森, 飞矢如雨,张巡击退了一波又一波的进攻,无数的尸首在城中交叠, 堆积如山, 暗色鲜血将满城大地与砖墙都染得一片斑驳。
单从战术上来说,张巡一方其实是占优的。
尹子明不论用何种方式, 什么架设云梯强攻破城, 什么出动勾车损坏城楼,什么布袋堆土试图搞人海战术, 全都遭遇了失败。
别说成功打进睢阳城了,叛军自己反而赔进去了不少。
然而,因为周边地区都已经沦陷,叛军虽然被暂时阻挡在了睢阳城下,损失数万人, 却可以随时自其他地方调遣兵力, 星夜赶往此处,源源不断地进行补充。
几万号人浩浩荡荡排开, 直接将睢阳城围成了铁桶。
反观城内, 战士的数量却是死一个就少一个,现在只剩千余人,且粮食也已彻底告罄。
本来,张巡派出了部将南霁云外出前往临淮, 找节度使贺兰进明求援, 睢阳毕竟是江淮一带最重要的防线重镇, 他们于情于理,都该救上一救。
南霁云顶着冲天的箭雨,孤身策马,冲出重围,又在深夜满身是血地踉跄回来,带回了一个惊天噩耗。
贺兰进明为保存实力,拒绝出兵,在彭城一带驻守,有着相当强悍力量的许叔衡等人一心谋求自保,也选择了按兵不动。
因为长期的战火绵延,音讯断绝,睢阳的众人这时候并不知道,唐肃宗李亨已经意识到了此地战情的严峻,急调张镐取代贺兰进明,任河南节度使。
张镐已经在赶来的路上,迅速进行调兵遣将,准备救孤城之危。
他们只能知道,现在的睢阳城,内无粮草,外无援兵,观天下之大也全无任何希望。
可谓是标准的「三无」情况。
此夜,月明星淡,天上一盏月华清冷皎洁,如流波般倾洒而下,仿佛将人间的血与火都一时荡涤殆尽。
张巡铁甲碎裂,长剑染血,孤身立在如水的月光里,想的却是昔日长安城的月色。
伤心一片城头月,教人白首忆长安。
他是开元末年的进士,当年也曾在长安城中登科折桂,一路春风得意,鲜衣怒马,看尽世间绚烂。
当年的明月,曾照过长安不夜城,烟火酩酊,山河盛日,照过琼楼玉殿,朱门衣冠,照过万户千家,兰台深巷,户列罗绮,簪裾灿明星。
也照彻如今的长安,春风十里皆成丘墟,万木萧瑟,十室九空,许多的征人孤冢、断垣残壁处,已有青苗新发,郁郁葱葱,如此空荡的一座芜城。
如果张巡不曾亲眼见过盛世是什么样子,那他便不会如此执着于今日的消亡和毁灭。
他早年也只是个文官,并没有想过自己会去征战沙场。
倘若现在还是太平年间,他必然会过另一种人生。
为官清肃,极谏匡正,地方多年卓有政声,也许会短暂进入中枢,大展身手,但更可能会作为一位铁骨铮铮的谏臣,屡次直言犯上,而后一贬再贬,历经宦海沉浮。
反正,在张巡年少时对于未来的千百种设想中,没有一种是像现在这样。
孑然一身,死守孤城,与满城百姓共存亡。
帝国的毁灭、盛世的沦亡只在顷刻之间,那甚至不是盛极而衰时,缓慢的冰消雪融,而是裂帛鸣铮、珠玉委地、玉山倾塌后碎裂成齑粉的猝然一坠。
不过短短一夕,没有给人以任何反应的时间,却在漫长的余生中淬炼成了无法释解的憾恨。
故国已经随着夕阳,沉入了虞渊,而我,亦非从前的我。
就好像那年在长安折桂,温一盏酒对月亮,轻轻一饮,就已经过去了大半生的时光。
此夜,张巡孤身立在睢阳的月光下,远望着天际,他的眼眸因为刚看过长安城的月光,仿佛还带着一丝柔和,但很快就冰冷下来,做出了一个决定。
城头的旌旗已坠,倒在了无尽的血海之中,但他知道——或者说,他愿意去相信,且深信不疑,大唐的旗帜总有一日会重新立起来,回到长安城中。
睢阳是江淮的屏障,事关重大,所以必须坚守到最后一息。
如此,也算是为来日整片河山的光复,做出了自己最后能尽到的努力。
坚守一日,就得多一日的粮食,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吃了,只能以人相食。
张巡万般挣扎地做出了这个决定,作为曾经的进士,他很清楚食人是如何突破了一切伦理纲常和道德底线的东西,所以,扪心自问——
我错了吗?自然。
可我和我的百姓有别的选择吗?也没有。
坚守是死,城破后遭到叛军屠戮,依然是死。
我只能做出我当下唯一能做的事,而后慨然赴死。余下的一切,就交给往后千秋万载的岁月来评判吧,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然而,就在张巡这么做出决定的时候,来自刘裕的那一枚神奇植物种子,忽然从天而降,咣当几下,在城主府上砸了一个巨大的坑洞。
张巡捏着种子看了一会,接受到了一条奇怪的信号,让他赶紧把种子种下去,并且在种植的时候许下一个愿望,可以种出任何想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