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冻冬抱着自己的脚,茫然极了。谈话到现在,他对莫亚蒂的发问懵得不行。姜冻冬“哈?”了一声,他皱起眉,“你一在狗叫些什么啊……我怎么会期待这种事?”
期待亲近的人死在自己前面,这种话,多少带点儿诅咒的意味。姜冻冬从来不觉得他萌生过这样的想法。他想都没想过。
莫亚蒂看到姜冻冬的抵触,又换了个方向问,“那你对你自己还有期待什么?”
这个问题倒是不用想,柏砚先前也询问过。
于是,姜冻冬说,“我现在就期待死之前好好体验生活。”
莫亚蒂懒懒地瞟了眼姜冻冬的,他的眼神明明轻飘飘的,也没什么别的含义,似乎就是不经意投来的一瞥,可弄得姜冻冬感觉被刺了一下,莫名后退了些。
“就是说,别人的死,也是你体验的一环。”莫亚蒂用理所应当的口吻说。
“承认吧,你就是在期待。”他无比笃定地做下结论,仿佛这是一道已经盖棺定论的题目,“期待你在意的所有人都和和美美地死掉。这样你才会觉得安心,这样你才会认为自己能去死。”
面对莫亚蒂接二连三的口出狂言,姜冻冬心里的莫名其妙之感反倒消下去不少。他听着莫亚蒂口中的自己,嘴角忍不住抽搐了几下,“……你说得我跟变态似的……”
莫亚蒂老神在在,“你确实挺变态的。”
说完,他又躺回地板,不说话了。
姜冻冬则认真思忖起莫亚蒂的话。见到身边亲近的人死在自己面前,他究竟是什么感受呢?
首先是意外,他没有想到他们会走得这么早,不论是裴可之、柏砚,还是琉,姜冻冬都没料到他们会这么早去世。老实说,他曾经以为他会是第一个死亡的人。
然后——姜冻冬仔细回想自己的情绪,在直面他们的死亡时,他最鲜明的感受,似乎就是悲伤。巨大的、持续的悲伤,会缓慢持续,哪怕适应后也仍在持续的悲伤。直到现在,他站在裴可之的盒子和柏砚的墓碑面前,他依旧在平静地悲伤,不波涛汹涌,只是潺潺流动。
与此同时,姜冻冬不由自主地抚摸自己的心房,那里还有着再也无法相见,无法拥抱,无法说一句话的孤单和寂寞。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
姜冻冬细致地追溯着自己的情思,他把感知织成一张网,不断筛着记忆的沙子,企图筛出那些被他忽视的、无视的颗粒。
一旁的莫亚蒂安静地注视着陷入沉思的姜冻冬。
他很早就摸清了姜冻冬反思自我的方式,面对亲密之人,姜冻冬的防备会降到最低。具体表现为,不论对方说什么,哪怕另有企图或者怀揣恶意,姜冻冬都会将对方的话纳入自己的思维里,认真反省是否真的如此。
莫亚蒂青年时曾带着恶意询问过姜冻冬,‘其实你觉得很爽吧?所有人都辜负你,而你最无辜,最无害,还能享受原谅他们的快感。’彼时姜冻冬的第二段婚姻刚结束不久,整个人心力憔悴。
其实莫亚蒂说这个话,没有别的意思,他就是想伤害姜冻冬。他渴望刺痛姜冻冬,叫他血肉模糊,鲜血淋漓,接着引发一场争吵,让他看看姜冻冬最真实的样子。
但姜冻冬却严肃地琢磨了莫亚蒂的话许久。
他琢磨了整整一晚上,期间没和莫亚蒂说一句话——在莫亚蒂以为姜冻冬被他激怒,在和他进行冷战时,姜冻冬突然拍桌而起,想明白了。
‘不,我不觉得我被所有人辜负了,’姜冻冬对莫亚蒂说,‘我也不觉得爽。’
“姜冻冬。你想得怎么样了?”莫亚蒂伸手,推了推姜冻冬的膝盖。
姜冻冬回过神,“啊?”了下。
他和莫亚蒂四目相对,莫亚蒂蓝色的左眼和半张脸都裸露在夏日的阳光中,变得清丽而明透。
似乎的确是这样。
在悲伤、孤单之后,姜冻冬发现,他的确有类似于安心的情绪存在。
他知道他们过了很好的一生,他的确为此感到安心。他无法否认这个存在的情绪,再细致的观察,姜冻冬略有些惊讶地发现,这份安心里,甚至包含着‘他们没有在他无法看到的地方死去。’这样的安心,从某种程度上反射出一种可怕的渴望——他希望他们在自己的控制里死亡。
意识到这一点时,饶是姜冻冬自己都惊讶不已。他从没想过自己会萌生这样的渴求,然而,如此的渴求又的确实实在在地根植于他的内心。
莫亚蒂却不惊讶他的这种欲望,“你大部分时间感觉安心,是因为你总在俯瞰别人的生命。”他懒洋洋地躺在地上,老神在在地说,好像在说一个存在了千百年的定理,“你俯瞰了太多年,有这种想别人都死在你的控制里的欲望,不是很正常吗?”